曲水绕陇

老善

<p class="ql-block">人的作为真是魔幻,四十多年的光景,足以使河岔改道,何况一条小渠。</p><p class="ql-block">我不止一次地重访桥背,隐隐约约地惦记着那条沟渠,我明知,它早已连同那孤楼和周遭的田块一起,回归了乡野的深处,不知去向,可是,我仍然很想在行走中,去寻觅那渠水汨汨流淌的芳踪。</p><p class="ql-block">村边的稻田还在,村民们正在循着日子,在田间作息,渠道和水迹都不会湮灭。</p><p class="ql-block">原先的那条小渠,自东向西,从我们住的两层宿舍楼前,紧挨着楼前的野草坪流过去,在西边不远的田埂间分成南北两支,然后,在沿途田块的分界处,它们又分成更多的细支,延绵到更大的区块,就像人们身体里的血管分布似的,这种结构和形态上的相仿,如果不是一种巧合,又该如何去追溯。</p><p class="ql-block">有便有了,顾不上探源,只要水是清澈的,只要在枯水时,那沟底的水洼里,看得见游动的蝌蚪和鱼苗苗。</p><p class="ql-block">我恨不得趴下身去,把双手掌心凹成舀状,连积水和鱼苗一并挽起,观察小鱼苗在手心里游弋的样子,然后放下,挽起,再放下。</p><p class="ql-block">在那里,渠水就是渠水,有了它,无论是禾田、草地和附着于这片旷野的一切生灵,都有了生气。</p><p class="ql-block">我沿着旧舍北侧的田间小路一直向西走,也只有向西。紧挨小路的南侧,是一溜砖砌的围墙,墙上布满了青色的苔藓,它把桥背与老校舍新主人领地分隔开。</p><p class="ql-block">我抬起头,又看到了院内那居高临下的水塔,对这旧物的亲近感再次涌了上来。这个水塔,是这片旧舍的制高点,而我那时,再顽皮也没爬上去过,只能仰视着它,期望使用自来水成为常态,而它却无意去履职,只是把高高的膽望,投向脚下的田野和村舍,尽管那渠水绕膝欢腾着。它的脚下,并不寂寞。</p><p class="ql-block">隔着墙,我仰凝视着这老旧的水塔,无意地张了张嘴,似乎要对它说些什么,我知道,除了院子里的小水塘,记忆中的遗物,也只有它可以见证了。可我当下却依然不能触及,如果目光的投射,也可算作是切实的接触,那么,我们之间,正在相互触摸和抚慰着。</p><p class="ql-block">朝东的大门紧闭着,我虽为故人,却是外人。大门阻断了我靠近水塔的路,但这次,我却再无勇气敲响门卫室的的窗棂。</p><p class="ql-block">正四下张望时,耳边似传来了熟悉的流水声,仔细一听,水流撞击沟岸石块的声音,居然与几十年前一样,我低头向右一瞥,看见一渠清水正沿着相邻的围墙,向北,直直地流向桥背的村舍和它的田地。</p><p class="ql-block">是它,还是那条不绝的小渠,只不过是被围院所迫而更改了流向。</p><p class="ql-block">我知道,它一定会绕过那长长的院墙,流向西北方向。它只会流向那里,不会流散别处。那里有广袤的绿野,那一片片绿绿的稻田,它们正敞开着胸膛,任那涓涓的细流,滋润着自己的每一处肌肤。</p><p class="ql-block">我沿着水流的方向,向村子走去。</p><p class="ql-block">这里,新开了一条通往村西口的小路,水泥路面,正对着一墙之隔的旧水塔,我从墙边的路口向路面望去,只见半道的路央驻停着一辆摩托车,紧挨着它的,是一条趴在路面大黑犬。这使我想起了以前桥背村里的狗吠,那时候,我只去过村里一次,而在以后的日子里,便只敢站在水塘的侧边,远运地赡望它了。</p><p class="ql-block">还记得那次,当我们几个同学从村里穿行,每当路过一家的屋门时,几乎都会从里面传出烈犬愤怒的吼声,有的还凶神恶煞般地冲出门来,冲着我们狂吠不止。这阵式,着实很骇人。可以想见,村里的外乡人不仅来得不多,并且十分不招它们待见。</p><p class="ql-block">可是,这一次的独行,我反而并无过多的忌惮。那车和那狗的主人,正在路边菜地里施肥。我从大黑狗身边走过时,它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也并没有什么应激反应,看来,它对生人的来访,已经见多识广了。</p><p class="ql-block">村口建了一处用以书写村名的牌碑,是深色的大理石面板做的,字体规整醒目。对我而言,桥背是用不着石碑来提示的,我曾天天遥望着村口那片小竹林,但也没去想过,离开了那么多年,还是很想再体验一次靠近的感觉。</p><p class="ql-block">桥背的村舍的更迭,沿至当下,其众多房舍的地界,合起来形成了一个喇叭状,北边紧靠着它的,还是那个有红色土壤的小山丘,而村子的南舍,已延伸到原来的校址边上,与现在新宿主迥然是一墙之隔了。</p><p class="ql-block">我沿着渠旁的小路向北踱步,东张着,西望着,进了村口。</p><p class="ql-block">村狗,还是有不少,但却再也不向我狂吠了。</p><p class="ql-block">我在桥背的新居间穿行,仿佛自己单向度地回到了上个世纪,恍惚中,我想起两个人来,一个是桥背的幺女,另一个,是邻村的老杨。</p><p class="ql-block">那时的幺女,年届中年,皮肤晒得黝黑,在平时常常来师生宿舍这边,取一些床上用品,带回村里,她会在沟渠里洗干净,然后晒干叠好,再送回来。那个时候,洗衣机还只是一个概念,再说,宿舍楼更无自来水可用。幺女赚的,纯粹是苦力的钱。</p><p class="ql-block">老杨大约在四十岁上下,听说是洪门下村那边的人。这个村,在我们宿舍的西北方向的小山丘脚下,隔着那些平整的大片稻田,也能远远地望见山脚下的一些房舍。</p><p class="ql-block">他是食堂临时雇的帮厨,在这个地广人稀的城镇飞地里,他很快就与师生们混得无话不聊了。</p><p class="ql-block">村里的大人和小孩,见着一个旅者模样的人闯入,也没了太多的在意,至多侧头瞟上一眼,只当是谁家的客人来访吧。</p><p class="ql-block">可是,我在村里却没有故人可访。</p><p class="ql-block">幺女,还在吗。如果还在,也应该是八十多的老人了。还有,隔村的老杨,上哪里去寻访呢。是否真有十分的必要,带着一副自以为是的世间俗态,去打扰人家的生活。试问自己,又是哪一场人生博弈的输家或赢家。</p><p class="ql-block">假如我站在他们面前,还能被记起当年的模样,也无非是令其多出一些感叹。这个伢子,早已经长大长高,而现在,却也与他们一样,一起老去而不复。</p><p class="ql-block">人世怎样折腾,终究都归于平淡无奇,而平淡,总是风雨中的大幸,况且,生命周期的运行,从来不会止于情怀的牵扯。</p><p class="ql-block">打定了主意,不去寻访。权且仅容自己的目光和意念与周遭的村舍对话。</p><p class="ql-block">可是,这样的对话未免牵强。老址几易其主,旧物已逝,相邻单位的其它建筑,也同样被时光蒸发得渺无踪迹。地块易主后,被一道道的围墙分隔成鲜明的地界,人们所使用的,还是那种恒久不变的界定方式,圈起来,围而据之。</p><p class="ql-block">我问自己,对于桥背的村舍,当年也只是进去过一次,那次被村狗喝逃之后,我的脚步,就再也没踏上那片竹林下的小桥。</p><p class="ql-block">结果竟是,与我们咫尺之距的桥背村,我对它的熟悉程度,远远不如南边三里路之外的鹏溪巷。鹏溪有供销社可逛,村狗也不会狂吠生人,不仅如此,鹏溪还是回家探亲之路的必经。</p><p class="ql-block">既然,四年的膽观,都改变不了对桥背布局的遗忘和生分,那么,我这种进村的冲动又缘何而来。</p><p class="ql-block">记忆考古,本来就是一桩充满时间伤感的挖掘,倘若再对一些记忆碎片进行整理,则也逾越了这些随性文字应有的尺度。</p><p class="ql-block">我大概,或许,是没得选择的。</p><p class="ql-block">去寻旧,旧物已不在,旧时已不再,况且,寻旧怀故,实属当下的时间奢侈。在这里,一切都在变,直至面目全非,但是,变化这个词项,也有着不同的说法,不可一概而论,一些变故,在被视为撕裂,隔断之时,另有一些改变,却正在被称为承接或变迁。</p><p class="ql-block">试想,我会选择哪一处变故发生的地点,去展开那无所用途的联想。</p><p class="ql-block">能拆的悉数拆尽,宿主的名号也早已更换,原址早已翻新,而这些新,也已成旧而遭抛弃。</p><p class="ql-block">小渠改道后,流经墙外,直抵村边。而我,已没有了别的选择。</p><p class="ql-block">桥背与水塔,只有它们,尚在记忆与当下的目光里残存着一些重叠的背影。</p><p class="ql-block">我边走边想,所谓变迁,不过是以当下所感,不断地修正自己记忆的模样罢了。</p><p class="ql-block">我穿过了村庄,来到东头村口,那正是喇叭形的入口处,而小渠,也早不见了综迹,想必它已绕行去了山丘的后边。</p><p class="ql-block">我出了村子,一回头,眼前高高的,见有个牌楼,它骑跨在喇叭口上面,牌楼正中,横刻着五个踱金的大字:官塘桥背村。</p><p class="ql-block">当年,能够打听到这个村的村名,在熟人面前谈及,似乎可以显出一种有知的迹象,而我们的学校与这个村盘,依然毫无瓜葛。现在,这个小村,却对当年那个天天在一田之隔观望它的小孩,毫无遮掩地掀开了自己的头盖,彰显出自己本有的名份和样貌,任他重新打量自己,可惜,也只是样貌中的自己,可惜,这个小孩已经老去。它知道,眼前站着的,这个凝视它的人,断然不会去寻考自己的前世今生,自己不过是他眼中的可感之物而己,既便如此,它还是默默地张开了自己纤细的双臂。</p><p class="ql-block">想到这里,我感到了些许羞愧。</p><p class="ql-block">当年的这个人,会像今天这样亲近它吗。</p><p class="ql-block">这个人,虽身处城市的边缘,但对农舍却毫不陌生,他所未知的,向往的,居然是一种非农耕生活的未来。</p><p class="ql-block">姑且倒过来看待它们,设若农耕生活本身,是天然稀缺的,而城居反而是当代生活的原始状态。在此设想中,农居不是城居的结果,农居是那种具有先天高贵品质的生存状态。至此,不能再设想下去了,因为我知道,会有更多的人,会去联想富人郊外的别墅和贵族的城堡,而它恰恰是城居的结果。</p><p class="ql-block">一个成长于城市和农村夹缝中的孩子,在心魂的安置上,有一种先天性的二元冲突,而正是那个特殊年代艺术样式的影响和美感启蒙,缓解了二者之间的张力,从而使自己的日常生活也映出了浓郁的,理想化色调。</p><p class="ql-block">那时,我们真是年轻。</p><p class="ql-block">乡居,就在当下,乡景,近在眼前,而都市,只在我有限感知的,各式文艺作品中展开。</p><p class="ql-block">而我,既襟不住对未来的想象,又无比贪恋桥背那野山坡之上的蓝天白云。</p><p class="ql-block">而现在,我已佇立于村口的牌楼之下,似乎匆匆地完成了一个使命。我昂起头,望着北边通向山后的那条起伏的山路,挪步向北,向山后走去。</p><p class="ql-block">不一会儿,我就穿过了山坡,这里,正是我当年在山的另一侧,瞻望太阳从山下升起的方向。</p><p class="ql-block">山路的左边开有一小径,路口处,竟立有一块用大石碑做成的路标,上方刻有"官塘古廟"字样。山丘和庙堂都是村里的,几十年过去,是我一直忽略了它的地盘和岁月沉淀的厚度。</p> <p class="ql-block">我有了好奇,想绕着北坡下面这条林间小径,去探一下古庙的究竟。</p><p class="ql-block">这里,看似是新修建的一幢江南民居或宗祠,里面尚未完工,有几位民工模样的人正在忙乎。令人欣喜的是,房前有一条小溪,而那溪水,正是山南那边绕引而来,山北边的稻田,同样是展阔无际。</p><p class="ql-block">村庄富庶的背后,必定隐藏着人们的感怀之心。我怀不了古,更不可能去桥背村考古一一假如它真的是一个古村,我也毫无假藉方志资料去重叙它的冲动。但是,这个庙,为何被村人称为古庙,定有缘由,想必是村里年久遗存的重葺,不然,在当年,不会不被附近师生们慕名踏访,而我甚至从未听人谈及。</p><p class="ql-block">与四十多年前相比,村庄已变大,新式的房舍错落有致,一派人丁兴旺之气象,村民们欲重修祭祖之庙堂,似也合乎情理。</p><p class="ql-block">大老远的,我一次次地去踏访它,也有自己的情理。</p><p class="ql-block">我不在乎它悠远的过去,而只关心当下它所呈现的一切,只是关心,在我尽可能感知的维度和限度里,对某个生命的个体,被抛入这样一种成长时空中的意义。</p><p class="ql-block">在这里,家乡的意义再一次被构造,而所谓家乡情结,也并不必然与户籍记载和原生家庭有关。我的家乡,是动态的构建,是蔚蓝色天空下的记忆沉淀。在那天空的下面,可以是檐角、树梢、山巅,但总归是感动于这个世界的开篇。</p><p class="ql-block">村民们对生息的感念,可以转化为祠堂和庙宇,这种根的意识,是血脉和亲情的跨代延伸。跨代,意谓剥离了鲜活的人际可感性,使得亲情变得既具体又抽象,变成了物化的符号和生物性的图腾。</p><p class="ql-block">我沿着这条小道,走过古庙,绕过北坡,逆着渠水的流向,继续向前,不一会,就又看见了村子西边的小竹林,那是我绕村寻迹出发的地方。</p><p class="ql-block">环顾四周,我这个外来的乡客,似也生起了一种迟来的感念。尽管,我遗憾于旧迹在寒来暑往中隐晦,但村头西边的这段小渠,却圈护起了我记忆中最美的景致。</p><p class="ql-block">这是田野的诉说,是空旷的故事,它一再抵拒着水泥砖石造物的西扩,它似乎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经历一场苍老的回溯,为了这一天,它已经等了太久,就连南边围墙里那个高高耸着的旧水塔,也早已昂累了头。</p><p class="ql-block">而我,却不能在这里留下什么,除了踩踏在田埂上的脚印,以及我那时快时慢的行速,在小道边扰起的股股微风,它们,丝亳也不被人觉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