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推开我家的阳台门,晨风吹动窗棂间悬挂的父母结婚照,照片里的暖黄光影带着上世纪五十年代照相馆特有的柔焦——父亲二十三岁,一身笔挺的白色休闲西装剪裁合身,翻领衬衫领口微敞,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浓眉如墨般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角微微扬起,英俊潇洒的模样在镜头前格外亮眼。母亲二十二岁,身着黑色呢子春装,收腰双排扣设计衬得身姿挺拔,齐腰的乌黑长发在头顶两侧各扎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绛红色丝带在发间轻轻摇曳,尾端垂落的流苏掠过肩头,腕上戴着父亲用两个月工资买下的上海牌手表,表盘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两人并肩坐在照相馆的丝绒沙发上,背景是画师手绘的黄浦江景,汽笛仿佛穿透时光,与他们眼中对未来的期待一同发烫。</p><p class="ql-block"> 从我一出生,相貌便和父亲一个模子,襁褓中的我,是父亲捧在手心的宝贝。听母亲说,父亲一下班就迫不及待地解开白色休闲西装的纽扣,洗净手后小心翼翼地抱起我,他的手掌宽大却温暖,指尖还带着淡淡的油墨香——那是整日与文稿相伴的印记。寒冬腊月,我才两个月大,夜里总爱哭闹,父亲便将我裹在他亲手缝的鹅黄色襁褓里,贴着他的胸口来回踱步。木地板被踩得咯吱作响,他哼着从收音机里学来的苏联民谣,嗓音低沉却温柔,直到我在他均匀的心跳声里渐渐睡去。那时的父亲,是我触手可及的温暖港湾,是比襁褓更安稳的存在。</p><p class="ql-block"> 自我出生起,父亲便将深沉的爱意化作日常点滴。记得五岁那年我突发高烧,深夜的地委大院柏油路泛着青冷的光,父亲抱着我冲上停在门口的吉普车,车灯刺破夜色时,他怀里的体温比任何暖炉都安稳。挂号、抓药、守在病床前彻夜未眠,晨光爬上他年轻的眉眼时,他仍在轻声哼着童谣哄我入睡——那时的他,不过三十出头,白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下方淡淡的文墨痕迹,是常年伏案写作留下的印记。</p> <p class="ql-block"> 上小学后,我的书桌前,父亲永远是最耐心的老师。每当我对着算术题愁眉不展,他总会放下手中的文稿,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出清晰的解题步骤,身后柏油路上的车铃声隐约传来,他的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温柔:“再仔细想想,我的小机灵鬼一定能算出来。”台灯下的两个身影,一大一小,交织成记忆里最温暖的画面。而厨房飘来的饭菜香,总在这时适时钻进鼻腔——父亲的烹饪手艺堪称一绝,案板上切菜的“咚咚”声,铁锅与铲刀碰撞的“滋滋”声,都是他为生活谱的曲子,哪怕在柏油路取代青石板的大院里,这份烟火气从未淡过。</p><p class="ql-block"> 1975年11月份,我随父母从洪湖调动工作来到潜江县,高中毕业便作为知青下放到周矶农场大桥青年队。县委会的小吉普车和县知青办的东风大卡车停在地委大院门口时,父亲正在帮我捆扎行李——两个竹编行囊是他熬夜编的,里面除了被褥,还有他手抄的《农作物种植手册》,扉页贴着小字:“听带队干部的话,别怕吃苦。”</p><p class="ql-block"> 发车时,我和父母亲坐在吉普车内,父亲的中山装带着淡淡的油墨味,他望着窗外新修的柏油路,语气郑重:“到了队里,听带队干部的安排,和队友们好好相处,多跟他们学翻土、播种、侍弄棉花的手艺。”他指了指我手中的手册:“爸在里面记了旱田施肥的法子,种高粱、花生时记得对照着看。”我和母亲坐在后排,她拉着我的手很舍不得分开,然后替我理了理帆布包的带子,蝴蝶结丝带扫过车窗:“食堂吃大锅饭别挑食,衣裳脏了就自已洗”她往我手里塞了个铁皮盒,里面是晒干的桂花:“放在枕头边,闻着香就能梦见家。”</p><p class="ql-block"> 尘土在车轮下飞扬,吉普车跟着东风大卡车驶过成片的旱田。父亲从口袋里掏出封信,信封上是他工整的小楷:“这是爸给带队干部的信,写了你的小名,有难处就找他们。”阳光落在他的鬓角,让我想起他伏案写稿时,台灯在纸页上投下的温柔光影。</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的每个周末,父亲总会骑着那辆二八杠自行车,车把上挂着食堂买的肉包子,后座捆着铁皮保温桶,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一个多小时来到青年队。 他永远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衣襟被汗水浸得透湿,却顾不上整理,先掀开保温桶:“今儿奶奶从菜市场挑了条大草鱼,爸给你片了滑鱼片,汤里加了黑木耳和金针菇。”瓷碗里的鱼片裹着淀粉,在乳白的鱼骨汤里轻轻颤动,保温盒里躺着热气腾腾的鲜肉馄饨,褶子捏得整整齐齐——他年轻时就擅长做菜,总能变着法儿让简单的食材生出鲜香。他蹲在知青点的土屋前,看我用筷子夹起鱼片,指尖轻轻划过我晒黑的手臂:“队里若缺啥,就写在信角,爸下周带过来。”</p> <p class="ql-block"> 父亲书桌上常年摆着个红绸封面的荣誉证书,烫金大字写着“光荣在党五十年”,那是单位通知他参加颁证仪式,单位新任领导亲自给他老人家颁发荣誉证书,铜制党徽在阳光里闪着温润的光,映着他鬓角未褪的霜色。父亲在党何止50年啊,他1949年8月18岁时参加工作到离休,他的实际党龄72年。他总说:我这一生的成就都感谢共产党的教育和培养,我做人要像花椒树的根,扎进土里就不晃荡,我是共产党员要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永远跟党走!</p> <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厨艺,是全家人的念想。每逢春节、中秋,祖孙四代围坐在一起,他系上藏青色围裙,在烧天然气的灶台上忙活大半天。清蒸鲈鱼的鲜香飘向柏油路,红烧排骨的浓汁咕嘟作响,一家人最爱喝的龙骨藕汤,连最简单的青菜豆腐汤,都因他亲手磨的豆浆而格外清甜。曾孙们举着筷子盼在厨房门口,他便会偷偷塞块炸丸子在他们嘴里,笑得像个孩子:“慢些吃,太爷爷有的是手艺。”直到九十一岁那年夏天,他依旧在厨房剁饺子馅,午饭后像往常一样躺在藤椅上睡着了,枕边放着他用过的智能手机,手机相册里有他给在外地读大学的曾孙子聊天信息及语音通话:“食堂的饭菜若不合味口,告诉太爷爷,等你放假了,太爷爷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和青椒肉丝” 。</p><p class="ql-block"> 如今,父亲的老钢笔仍躺在我家的书桌上,木衣柜里还留着他当年打家具的式样图,图上雕花床头的纹路里,仿佛还藏着他监工时的叮咛。每当我在厨房熬汤,总会想起他切藕时的专注神情,想起他说“过日子就像煨汤,得用耐心慢慢熬”。阳台外的柏油路车水马龙,玻璃相框里的父母永远停留在结婚时的模样——父亲二十三岁的英挺,母亲二十二岁的温婉,白色休闲秋装与黑色呢子装的配色庄重又时髦,定格成岁月里永不褪色的风景。那个在照相馆里并肩而坐的年轻夫妇,那个骑着自行车穿越旱田的中年人,那个在厨房转身擦汗的老人,早已化作时光里的守望者——他的爱,藏在每一道家常菜的香气里,在每一封泛黄的家信中,更在我从襁褓到暮年的每一寸时光里,温柔如初。</p><p class="ql-block">2025年5月23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