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拆散的诗稿

海叶/工作室

被风拆散的诗稿（散文诗）

◆ 海 叶

1

露水在窗棂上写分行文字时，我正用眼睫收集朝霞的丝线。

闹钟的一声轻叹，卡在五点半的齿缝里。而我的笔尖已经醒来，在空白处种植会发芽的标点。

总有些句子，在豆浆煮沸前突然造访，像初生的鹿群跳过意识的原野，我慌忙摊开掌心接住那些词语的幼崽。

窗外，崭新的阳光开始淌成一首俳句的韵脚。

2

新鲜的诗句在纸页上生长，像一株倔强的野草，从空白处探出触须。

墨水是养分，沉默是土壤。有时会开出三两朵意象，有时只是静静地绿着，等待某缕目光的浇灌。

我习惯在午后与文字捉迷藏。那些语词会躲在茶杯的雾气里，躲在窗台上光与影的交界处，甚至躲在邻居家飘来的电视杂音中。

捕捉时需要一种柔软的专注，像用手心接住一片飘落的羽毛——太用力会惊走，太随意又会错过。

3

图书馆的下午，阳光在书架间练习跳格子。

某本泛黄的诗集突然咳嗽，抖落出民国时期的雪。我用笔急忙去接，却让蓝墨水在借阅卡上滩成一片浅海。

总在合眼的刹那，看见标点符号在视网膜上开派对。逗号们蜷成胚胎，叹号举着燃烧的火把，省略号是永远走不完的旋转楼梯。

我把自己对折成书签，夹在现实与隐喻的装订线之间。

4

风总是第一个读者，翻动我未完的诗稿，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某页被吹散的稿笺在院子里乱窜，最后卡在蔷薇花丛中，被带刺的枝条托住，像被生活的底座托住。

蹲下身，我看见阳光透过纸背，那些字迹像一群正在迁徙的蚂蚁。

原来，每个词语都有自己的旅程，只是暂时借居在我的句子里。

5

咖啡馆的角落，最适合豢养灵感。当拿铁的奶泡渐渐消融，一些模糊的念头开始清晰。

将糖包的包装纸折成小船，却不知那里曾发生过一场微型的词语暴动——那些碎片在搅拌勺的漩涡里重组，渐渐浮现出一首诗的轮廓。

而晚高峰的地铁车厢里，每个人都是移动的十四行。

数着站名像数着长短句，我突然读懂了玻璃上水雾写的朦胧诗。

邻座穿红裙的姑娘正在读里尔克，她睫毛的弧度刚好掩盖“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暗泣”。我们交换0.3秒的沉默，这足够两列平行的诗节完成一次默契的应和。

6

台灯将黑夜烫出一个洞，我往里面填装白天捡拾的意象碎片。此刻，电脑屏幕亮着幽蓝的渔火，文档里闪过半成品的诗。

删除键啃食废稿的声音像春蚕进食，而某个被遗忘的形容词已在回收站里发酵成酒。

深夜的写作，是危险的甜蜜。删改的痕迹会在纸上留下伤疤，而新添的句子正忙着找寻自己的位置。

这个过程酷似在给云朵称重，给叹息装框，给所有无法言说的情绪找到一件合身的外套。

7

下雨的日子。诗句会返潮，笔会变得迟疑，墨水会在纸上晕开小小的湖泊。

索性放下手中的笔，看雨滴在窗玻璃上写分行文字——那些水渍正在悄悄改变诗的走向，像一条突然改道的溪流。

梅雨季的阳台，晾衣绳上悬着将干未干的诗行。我拆开乌云寄来的信，里面全是透明的隐喻。

突然明白所有的悲伤，都可以折成纸船。而欢喜应该像水仙养在陶罐里——毕竟最美的诗，总生长在最美的容器。

8

路灯将雪花煎成薄薄的银币。我想起童年藏在抽屉里的秘密，如今正在某片星空下继续分行。

手指在玻璃上画着抽象的插图，尔后呵气写成一首即兴的散文诗。

有人诘问写诗还有什么用。我回答：诗不是用来“有用”的，诗只是让我和世界保持一种恰当的距离，是给平凡事物镶的金边，是在水泥地上突然发现的花瓣形状的裂缝。

当我写下“月光”，真正的月光正像雪花悄然落上我的肩膀——这才是最动人的互文。

9

钟表的滴答声，在午夜长成藤蔓。我伏案的影子爬上墙壁，逐渐变成繁体字的模样。

屏住呼吸，我突然听懂了沉默的平仄规律。

此刻，我确信每个诗人都是被文字选中的容器，当月光在锁骨积满三毫米，那些秘而不宣的韵脚就会自动显影。

我也确信自己的诗会比自己的命活得更长久，那些分行的文字会躲在图书馆某本冷门选集的夹页里，会漂流在二手书店的折扣区，或者被某个失眠的人用手机屏幕照亮……

（此文为“我的诗意人生”征文稿，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