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书摊的老头

阿三

王三明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我从湖区小村到一百多里外的马口镇上读高中。

每次上学，我得先从家里坐公汽到汉川城关，再从汉川城关的汉江码头坐轮船到学校，大型的轮船每天班次很少，而且船费又贵，所以我每次都是坐私人的小船上学，虽然慢，但图的是便宜。倒车转船，一天的时间都花在路上了，到学校累得半死，所以周末放假我一般不回家，闲暇时光就去镇上逛逛，同寝室的晓磊情况和我差不多，每次放假我们总去学校附近的一个老书摊转转。

书摊离学校不远，出学校大门左拐100米，再右拐50米就到了。书摊坐落在老街上，离汉江船码头不远，房屋非常破旧，但仍然可以看出房子的不一般。整个房子都是用粗大的圆木做框架，临街是清一色的木门，里面还有个四合院，因为老旧，屋内的光线很是昏暗，地上潮气较重，房间里到处堆着旧书。

摊主是一个身材胖硕，头发稀少，面相和善的老头。由于年纪大，行动有些缓慢，同时也喜欢唠叨，不修边幅。每次看见他都穿一身藏青色外套，有几处还打着补丁。饮食也节俭，有几次我们去的时候正遇见他吃饭，桌上总是一碗咸菜和几个馒头，没见过像样点的饭菜。 我们去的次数多了，和老头慢慢熟络了，从攀谈中得知老人家祖上是马口镇上的大户人家，发挥紧邻汉江码头的地利优势，小麻油作坊生意做得很是红火，小麻油远销汉口和上海等地。由于崇文重教，他家里藏书颇丰，现在摆在摊上的书大多都是他家祖上流传下来的。老人有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定居，很少回来。老伴先他而去，他一个人在家靠摆书摊打发日子。

他知道我们是汉川二中的学生，每次见我们去了，就向我们推荐很多好看的书籍，很是热情。我们也不客气，说是去淘书，其实很少买书，因为口袋里用来买书的钱着实不多。就在那里看书，一看大半天，他从没面露不悦，总是自顾招揽其他顾客的生意。书摊上的书籍很破旧，但很丰富，像《史记》、《西游记》、《三国演义》这类大型书籍偶尔也能见到，高中的学习资料也不少，很适合我们去“淘书”。

等没有顾客了，他就和我们拉家常，问我们家在哪里？在学校生活得如何？学习成绩么样？生活上有没有困难？……有时我们看书太专注，也不怎么理会他，任他在旁边自言自语的。

那时候马口镇上的治安环境不太好，经常有校外的“二流子”在学校附近“擂肥”，对象大多数是像我们这样周末没有回家的远道学生。我和晓磊的生活费经常被他们洗劫一空，他们还威胁不让我们告诉老师，这事令我们苦不堪言，严重地影响我们的学业。

到了高三上学期末，晓磊终于不堪校外不良青年的多次“洗劫”，黯然卷起铺盖回家了，我多次挽留未果。又到周末了，我只有一个人到书摊前闲逛，胖老头见我一个人无精打采的，便问道“今天怎么一个人？你的同学呢？”我没好气的怼他道，“他辍学了”，“为什么呢？”我很不耐烦地说“还不是你们镇上的那些个二流子跟他要钱呗，他家里本来就困难，现在都没钱吃饭了”说完，我也不想继续跟他搭腔，拿起一本书自顾看了起来，只留下他一个人直直地看着远方发呆……

春节过后，高三的学生都早早地返校上课了，我在教室里意外地遇见了晓磊，他埋着头坐在教室角落，同学们都在纳闷他为什么又回到了学校。这时班主任打开了话腔：“前天马口派出所的民警来找我，说有人到派出所报案，拿出很多社会青年“擂肥”的证据，派出所高度重视这个问题，对涉案的社会人员进行了严厉打击，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们学生了，困扰我们学校的治安问题也得到了解决”，停了一会，他又说：“而且该报案人员还专门拿出一些资金帮助我班晓磊同学完成今后的学业”，看着我们狐疑的眼神，班主任最后说道：“这个人就是我们学校隔壁摆书摊的胖老头……”。他？怎么会是他？我想不通：他那么不起眼，平时对自己也那么刻薄，连一顿肉都舍不得吃，也从没看见他穿一件像样的衣服，他居然会出钱资助晓磊。后来听马口本地的学生透露，前段时间胖老头经常夜晚在学校周边转悠，查看学校周边的治安状况，走访很多被“擂肥”过的学生，收集了不少的证据。派出所民警见证据确凿，很快就把这些“擂肥”团伙一网打尽。

胖老头还通过打听得知晓磊家境贫寒，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靠种地为生，家里兄弟姊妹多，还有一个妹妹在读汉川师范。晓磊的学杂费和生活费一直都有拖欠，是学校出了名的困难户，他几次都有辍学的念头，那次“擂肥”事件最终导致晓磊弃学回家。

据晓磊后来告诉我，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胖老头居然一个人从马口找到了汉川最西北边缘的晓磊家中，那天晓磊父母木讷地站在堂屋里，胖老头满身雪和泥狼狈不堪，但是神情严肃地劝说晓磊的父母让孩子继续读书，还庄重承诺出钱帮忙晓磊完成高中和大学学业。晓磊低着头不做声，他父母一时语塞，现场气氛非常沉闷。最后还是胖老头直接把晓磊的行李扛在肩上，拉着晓磊出了家门，“马上就要高考了，一分钟都不能耽误，赶紧跟我回学校上课吧”，就这样晓磊又回到了教室。

我当时非常地惊讶，从马口到晓磊家里，坐车坐船加步行需要6个多小时，胖老头是如何做到的？况且天气又那么寒冷？更重要的是高中和大学的费用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高三最后几个月的时间很是紧张，我们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习题，我和晓磊也很少再去那个书摊，同学们都过着“三点一线”的枯燥生活，高考之后，晓磊达到了武汉大学的录取分数线，但晓磊所有的志愿都是师范院校，最后他顺利地收到了华中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晓磊第一时间拿着通知书往书摊跑，他觉得这是送给胖老头最好的礼物，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那个熟悉的书摊门口时，却看见大门紧闭，这时邻居走了过来，核实过晓磊身份后递给他一个装有银行卡的信封，“胖老头被他儿子接到上海看病去了，他托我把这个银行卡交给你，卡里有5万元钱，足够你上大学了，他再三嘱咐希望你好好学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晓磊接过信封，眼泪止不住涌出了眼眶。

四年大学，晓磊多数时间都是在图书馆度过的，他没有寒暑假，没有休息时间，胖老头的身影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像一盏明灯，照亮他前行的方向。大学毕业后因为成绩优异，晓磊被保送北京师范大学读研究生，在首都，他一如既往如饥似渴地学习，年年获得奖学金。周围的人都认为晓磊毕业后肯定可以顺理成章地留在北京工作，可晓磊断然拒绝了北京几所中学的高薪聘请，毅然回到了汉川二中教书。他说“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是他老人家教会了我感恩，我要把爱传递下去”。

去年，我去马口高湖小学办事，汽车经过胖老头居住的老街，我特意下车想去逛逛那个旧书摊，顺便看望一下胖老头，可我来到那条老街上时，早已物是人非，由于马口城镇改造升级，两边的旧房子都不复存在。我呆立在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好希望在人群中能再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再去翻看那些杂乱无章摆放的书籍，可是……

后来听晓磊介绍，胖老头至从那次被儿子接到上海后，就卧病不起，晓磊还特意去上海看望过他一次，临终前胖老头还一直念叨着晓磊的学习和工作。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个破烂不堪的旧书摊再也见不到了，那两个蹲在摊边埋头看书的青葱少年也霜染鬓角，唯独那个肥胖而高大的身影，让我们久久不能忘怀。（被孝感晚报和湖北纪实特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