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窗外的槐花又开了。细碎的白瓣在暮春的风中打着旋儿,轻轻落在泛黄的相册上。指尖抚过那张合影里二十张灿烂的笑靥,恍惚又听见三亚的浪花裹挟着二十世纪最后的蝉鸣,在记忆深处轻轻叩响时光的门环。</p> <p class="ql-block">那是2012年的谷雨时节,省教育厅的文件像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闭塞的西北小城激起层层涟漪。二十位"省级骨干教师"的称谓,在飘着粉笔灰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虚幻——这些在三尺讲台耕耘半生的园丁们,最远不过去过省城。当我在教研会上说出"坐飞机去广州"的提议时,角落里突然传来搪瓷缸跌落桌面的脆响。</p><p class="ql-block">"小王老师的手当时抖得像风中的槐叶。"记忆里李老师总爱这样调侃。此刻摩挲着合影中王老师紧绷的西装领口,还能想起那天他反复确认机票不是纸叠的模型,在河东机场的安检门前把皮鞋擦得锃亮,却在金属探测门响起的瞬间涨红了脸——原来他悄悄在袜子里缝了五百元"保命钱"。</p><p class="ql-block">五天的培训浸泡在岭南的梅雨里,但真正让这群西北旱鸭子雀跃的,是结业时突然放晴的天空。当我在黑板上画出海南岛的形状,二十双眼睛突然亮得像戈壁滩上的星子。"自费也要去!"张老师把搪瓷缸往讲台重重一放,茶水溅在花名册上,洇开一片深褐的岛屿。</p> <p class="ql-block">绿皮火车摇摇晃晃穿越琼州海峡时,海风裹挟着咸腥闯进车厢。五十岁的李老师突然孩子气地把头探出窗外,被海鸥掠起的浪花打湿了半边灰发。"原来这就是《岳阳楼记》里的浩浩汤汤啊!"他抹着脸上的水渍,眼镜片上还挂着晶亮的盐粒。当三亚的碧浪第一次撞进视线,二十个身影不约而同地静默——这些在黄土高原描摹了半辈子"惊涛拍岸"的教师,此刻正被真正的浪涛温柔地打湿裤脚。</p><p class="ql-block">天涯海角的礁石记得那个黄昏。教物理的老周固执地要验证"海誓山盟"的承重,结果被涨潮困在礁石上;带初三毕业班的马老师终于脱下常年裹身的深蓝中山装,花衬衫被海风鼓起像面猎猎的旗;最年轻的英语老师小刘赤脚追着退潮的浪花,忽然蹲下身痛哭——她说想起去年病逝的母亲,一辈子都没见过真正的海。</p><p class="ql-block">深夜的大排档蒸腾着人间烟火。二十个搪瓷缸碰响椰子汁,听教地理的老赵讲起板块运动如何造就眼前的碧海银沙。卖椰子的阿婆听不懂西北方言,却在我们"干杯"的呼喝中笑出满脸皱纹。那夜的星辰格外低垂,仿佛伸手就能摘下几颗,装进带回西北的旅行袋。</p> <p class="ql-block">四十七小时的返程列车载着二十段发酵的回忆。硬座车厢里,老教师们轮流讲述着前半生的故事:七十年代时偷啃过树皮的张老师,知青岁月在窑洞办识字班的李老师,还有在漏雨的教室里用脸盆接水上课的王老师。当黄土高原的第一缕风裹挟着槐香涌进车窗时,靠窗的老周突然轻声说:"原来咱们教了半辈子的'山河壮丽',是这个模样。"</p><p class="ql-block">如今抚摸着合影边角卷起的毛边,忽然惊觉岁月早已将我们变成相片里定格的影子。王老师前年走了,临走前还念叨着要给孙子看天涯海角的照片;李老师去年做了髋关节手术,再也走不完一节课的讲台;倒是当年被困礁石的老周,退休后真的带着老伴在海边买了间小屋。</p> <p class="ql-block">槐花年复一年地开落,像粉笔灰簌簌落在记忆的黑板上。当年那支用报纸小心包裹的南国珊瑚,依然立在我的案头。有时夜深批改作业,恍惚听见二十个搪瓷缸在时空深处轻轻相碰,叮当声里漾开一片咸涩的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