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怀旧,大抵是人之常情,更是人变老最易滋生的一种情绪。人生至向晚,杜门谢客,深居简出,交往半零落,大概率变得落寞了。寂寥之下,自然就十分怀念昔年时光,珍惜早年间的交往和友情,特别看重与旧街坊老邻居的重逢叙旧。记得父亲晚年就很喜欢回老家,喜欢跟儿时一起玩大的朋友唔面,唠嗑。时常因为得偿所愿,一次小见面一次小聚餐,竟可以像小孩子一样让他满足得喜上眉梢。不到一定年龄往往就无法真正感同身受。想当年我就不大理解父亲那种深切的情感,就像今天的孩子不理解我们一样。</p><p class="ql-block"> 01</p><p class="ql-block">人们的居住条件早已今非昔比,都搬进了漂亮舒适的住宅楼,也不可避免地有了难以弥补的缺憾——没有了原来聚居喧哗的氛围,心里便涌上一种莫名的孤寂与悒郁。高尚小区和宽敞单元楼,美则美矣,但缺少了原先蜗居时的亲切自然,缺少了某种接地气的东西。它的封闭性也无法与大杂院的群居性和鸡犬相闻相比。单从这个角度看,如今的孩子是孤独寂寞的,远不如我们当年自由散漫、开心快乐。老院西边就是著名的赐儿山,开门见山,不远处是同样著名的西坝岗河,几步就到,所以离大自然很近,离质朴也很近,可说是野趣横生。于是我们有着更广阔的活动空间,有着更丰富的童年,虽然那时生活很清贫。纯朴自然,合乎天道,使我们骨子里至今拥有美好的回忆。人往往得到一些,就意味着失去一些。</p><p class="ql-block">通常的大杂院,大小不一,年深日久,外观都很老旧,房屋低矮,挤在狭窄的小巷里,杂乱而失却了章法。像我们住过的那个大院,论规模论格局则实属罕见,排子房,院套院,九十多户人家,共走一个门洞,算得上是超大型的大杂院。五方杂处,热闹非凡,简直就是个小社会。</p><p class="ql-block">大杂院虽然陈旧,平房虽然简陋,人们物质上困顿,精神上因了素朴纯良却并不显得多么贫瘠。生活状态没太富的,也没太穷的,彼此委实没差到哪儿去。出来进去,抬头不见低头见,交集颇多,休戚与共,就多了许多欢喜,有了共情。比邻而居,稔熟至极。每日炊烟袅袅,各家饭菜飘香,无隔无栏,直蹿入彼此的嗅觉。你家他家知根知底,不用刻意打听,一件稀罕事很快传遍全院,也就不存在什么特别的隐私,无密可保。</p><p class="ql-block">从小在城市长大,旧街坊老邻居是最好最亲切的风景,就像乡村出生的人,田野风光于他们无法割舍那样。如今人们常常喟叹人心不古,人情凉薄,但那时候却是一派古风悠悠,古道热肠,互帮互助蔚成风气,细节温暖人心。谁家买米买面乃至买煤,一时拮据过不去了,多半会得到邻居的援手相助,可解燃眉之急。有的人家孩子多,用钱的地方也多,就靠轮着借邻居的几块钱交学杂费,让孩子年复一年地体面上学,换得了孩子读书的尊严。有的添丁入口,邻人像自己家亲戚生产一般欢喜,送红糖半斤,送鸡蛋几颗,表示心意。更不用说平素出力帮衬别家和煤坯,盖小房之类的事了。</p><p class="ql-block">这一切缘于那时的民风淳朴风清气正,也源于同一阶层,都是底层,百姓出身,平凡,寻常,声气相通。身上又都没有一丝傲娇和自负,当然也并不卑微,绝少所谓底层的互撕,连爱好也沾着凡尘烟火的气息。</p><p class="ql-block">晓晓心灵手巧,初中迷上做木工活儿,学得很地道,打出来的家具,桌,椅,柜,像模像样,技艺不输专业木工。</p><p class="ql-block">万寿作为家中长子,早熟,懂事,上小学前就开始帮着上班的父母做事,学会了做饭,够不着锅台就蹬着板凳熬粥,揉面做馒头,什么饭都会做了。这是那天我与发小相聚时方才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多少让我有点吃惊。</p><p class="ql-block"> 02</p><p class="ql-block">我沾了家中子女少的光,没有正式工作的母亲很疼惜我们,包揽了家务,使我无忧无虑,随心所欲,尽享童年快乐。三大爱好陪伴我度过那个懵懂幼稚的年月。</p><p class="ql-block">一个是学唱戏。模仿是孩子的天性。我父亲部队转业后分在劳改单位工作,那时有犯人剧团,时常演出古装晋剧,家属都可以观看。看戏的第二天我就在家门口照猫画虎,咿咿呀呀地学着亮相,甩袖,亮嗓。那还是没搬家到西豁子,还在教场坡更老的院落居住时的事儿。有一次奔跑得过疾一时刹不住,一头撞在山墙上,额头登时流出了血,家人吓得不轻,急忙把我送去医院缝了几针,疤痕至今隐约可见。</p><p class="ql-block">再一个是当小孩王。这是看电影带来的直接后果。那时的电影全是黑白电影,清一色的打仗片,我有样学样学着电影上的镜头,沉溺于打仗游戏,率领着院子里比我小点的孩子们藏匿,潜伏,对垒攻伐,常常玩得昏天黑地,什么都顾不得,总忘了回家吃饭。</p><p class="ql-block">再再就是当泥瓦匠。大约从四五岁开始到上小学二三年级这段时间里,就一直痴迷地于玩泥瓦活儿。在家门口不是搭鸡窝,就是盖小屋,或是垒炮楼,用拾来的破砖烂瓦,建了拆,拆了建,循环往复,乐此不疲,无休无止。我家住在外院排子房头起,紧傍大杂院人行道,来来往往的大人们路过看见我那专注而灰头土脸的滑稽模样就不禁发笑,并啧啧称奇于我的“手艺”,以为我将来肯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建筑师,最不济也是个好瓦匠。岂料这些爱好,随着渐渐长大全都无疾而终了。</p><p class="ql-block">回想起来,总体上我还算是个听话省心的孩子,性格偏木讷,偏缄默。当然偶尔也免不了与别的孩子吵吵闹闹,双方却都极天真,无芥蒂,也无怨毒之心。</p><p class="ql-block">母亲曾在东关街街办毛线厂做过几年临时工,就是电影上常见的那种摇着紡车纺线的活儿。我便常跟着她去上班,穿过老街巷、小胡洞,古井似的,幽深幽深,曲里拐弯。她在一个酷似天主教大殿改作的车间里,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妇女开动紡车紡啊紡,忽忽的响着。我就跟孩子们在大殿外面玩,摘树上的麻枣。那东西很好吃,麻乎乎的。现在不知为什么,那种枣没了,绝迹了。</p><p class="ql-block"> 03</p><p class="ql-block">对门邻居王叔性情耿直而热情,在银行工作,家人于1962年下放保定高阳乡下。平时父母对他生活上多有照拂,逢年过节,怕他孤单,就喊他上家吃饭,他似乎成了我家的一员,也成了父亲无话不说的挚友兼酒友。王叔对我亦视如己出,甚至比对他的孩子还好,一到星期天就骑着那辆破旧自行车带我四处逛游,带我去买香瓜西瓜吃。许多年过去了,父母和王叔都早已作古,王叔的三个儿子每每说起与我家交往渊源,对我父母的善良与盛情心心念念感怀不已。</p><p class="ql-block">晓勤家跟我们家住同一排,过了王叔家就是她家。她人缘好,从小就爱跟比她大的女孩子玩耍,爱说爱笑,有许多人成为她的终身朋友。她自幼伶俐,吃得了苦,长大后嫁给了军人。做军嫂不易,一边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一边独自带孩子,独自生火做饭,全力支持丈夫在部队建功立业,尝尽了酸甜苦辣,终修得福气,晚年把家也安在了北京。闺女在北京一家银行供职。她的两个弟弟也为人不错。我前几年买房凑不够钱,跟他大弟晓光一下借了五万,我提出给他写个借条,谁知他一口回绝,说:写那个干嘛,用得着吗?让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情谊在当今多么的珍稀和难得!那是从小建立起来的高度相知,高度信赖。</p><p class="ql-block">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多了,什么人才都不缺。虽然大杂院草根儿多,下岗的多。其实混得不怎么样的哪儿都有,岂止老院。可以肯定的是,大杂院出来的人大多品质方正,朴实无华,无论做哪样工作,都没有太掉链子的。硬核的出息的也挺多。恢复高考最初几年,大学生尚属凤毛麟角,一般大小当中,也出了几个大学生,晓晓、燕军、乃加、文慧、还有后来的三红都曾是让人艳羡的佼佼者。文慧在中国银行市行做了中层领导,直至退休。三红是保定市三甲医院内科卓有成就负有盛名的专家。</p><p class="ql-block">我最佩服燕军和乃加的过人勇气和胆识。他俩都先后考上大学并留在建筑学院当了老师,又都在顺风顺水之际毅然决然辞掉铁饭碗,或闯荡社会或出国谋事。燕军先去了湖北、上海,发挥专业所长下海经商,后又到厦门,事业也做得风生水起。一切安顿好就相继把父母兄弟弄到厦门定居。</p><p class="ql-block">乃加去了国外。他是独生子,父母是中学老师,在四十出头、年龄不占优势的情况下,果敢告别父母带着妻儿去了两眼一抹黑的加拿大,经过多年摔打磨练,在那里也站稳了脚跟。我尤其钦佩他父母的通达,文革年代饱经磨难,父亲被打成右派,发落在砖瓦厂当苦力,平反昭雪后才得以重操旧业。老夫妻风烛残年,却深明大义非常支持儿子一家远渡重洋,自己甘愿在国内孤守余生。好在有互联网能视频,让他与父母隔屏倾诉亲情。天涯若比邻。老父老母病危下世时,乃加特意回国伺奉,并按照西俗把二老海葬了。</p><p class="ql-block"> 04</p><p class="ql-block">大杂院的大门洞青砖砌成,高大,威严,上端呈半圆形,还嵌有镂空花墙。远望宛若旧式城堡。建生来了兴致,爱在那里吹起笛子,悠扬的笛声给沉寂的大院带来一丝丝生气。</p><p class="ql-block">孩子们生性爱玩,夏天躲在大门洞里快活和纳凉最理想,于是扇老宝,扇卡片,品杏仁,斗蟋蟀,玩得昏天黑地不亦乐乎。贪玩的人多,站着蹲着都是,门道常常被堵死,大人们下班推着自行车进不来,一个劲儿按响铃铛,才勉强从夹缝里踉跄而入。</p><p class="ql-block">院内棋盘似的格局可供捉迷藏,再好不过了。早先厕所特别多,后来塌的塌,填的填,有的也做了玩耍的场域。大门外有个很大的斜坡,住户往上面倒脏水,冬天形成了天然冰场。孩子们玩着家人自制的简陋的滑冰车,把它当作了乐不思蜀的乐园。</p><p class="ql-block">作为正常人,孩子们也有着掩藏不住的某种顽劣性。让人记忆深刻的是闹出来的恶作剧。附近瓦盆窑有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身体肥胖,走路摇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由谁起头,每当她从大门口经过,半大的孩子们就很默契地一齐扯着嗓子朝着她喊:大屁股老板子!喊完就一哄而散藏起来,惹得老太太气乎乎地返回到大杂院门道里破口还击,祖宗八代地乱骂一通,不堪入耳。</p><p class="ql-block">现在想想,孩子们调皮捣蛋寻开心,暴露了身上未脱不羁的的野性东西,并非心存恶意。老太太的盛怒和过激反应,又激发和刺激了他们的兴致,觉得好玩,一来二去就造成了恶性循环愈演愈烈。所以不能简单武断地指责孩子们多么缺乏教养,或是多么缺德——这一点虽然不能完全排除。</p><p class="ql-block"> 05</p><p class="ql-block">大杂院在我心里不啻是一方远去的高地,承载着我青少年时期诸多美好的记忆。旧街坊老邻居的逸闻趣事还有很多很多,这枝秃笔难以尽述,吉光片羽,挂一漏万。欣慰的是,老院小时候的街坊邻居并未断了往来,除去私信,时常走动,还建起了若干个微信群。在我们那个群里,郑红、小靖、毛毛等人发声活跃,大家借此平台共叙寒温,难忘旧情,维系友谊。</p><p class="ql-block">无数往事,无论是趣事糗事喜事悲事,常常会不经意间闯入我的梦境,重重叠叠的熟悉的面容总在眼前晃动,唤醒尘封的回望,慰藉着日趋老去的孤寂心灵。老院曾是我们灵魂皈依的家园,尽管它从视野里永远消失了,却像一座储量丰饶的精神富矿,矗立在我们记忆的旷野,有待于更多在那里生活过的人不断接续去挖掘,挖掘,才有希望挖到更多的宝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5、23</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