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涩湖畔藏沉鳞》

雅舍

　　从丁家山悠然漫步至茅家埠，恍若踏入了一幅隐匿于尘世之外的山水画卷。这里，湖光潋滟，山色空蒙，静谧而秀美，宛如岁月精心珍藏的秘境。

夕阳渐渐西沉，余晖如熔金般浸透湖水，将湖面熔成一匹半沉的红绸，微风轻拂，湖面泛起层层涟漪，似有万千星辰在其中熠熠生辉。水草在浅湾里梳着碧绿的长发，锦鳞在浮萍间游弋，仿若在与水草共舞，偶尔有几尾游鱼脊背倏忽一闪，那鳞光如琉璃瓶的光泽，在粼粼波光中翻了个转，便又沉入深处，仿佛刻意隐藏着岁月的秘密。

枝头的鸟鸣清脆悦耳，宛如天籁之音。忽然，一只白鹭如闪电般掠过平静的湖面，撩起霞晖的碎金万斛，惊起芦苇丛中几声清朗的“咕咕”啼鸣，似在低语，诉说着对这片湖山的眷恋。

我沉浸在这如梦似幻的天然画卷中，心神俱醉，恍若置身仙境。就在这时，一道隐约闪烁的玻璃反光，引起了我的注意，只见有个小伙子静静跪坐在湖边的绿茵上，低头祷告。他膝前放着刚从土里挖出的小巧琉璃瓶，瓶壁被霞光镀成琥珀色，如同沉入湖底的鳞片，泛着几道颤动的神秘幽光；他指间的纸笺微微颤动，簌簌的泪水洇湿纸面，墨迹被晚霞晕染成一片淡紫色的云纹。

出于好奇，我缓缓靠近，蹲下身子，想窥探一二。他似乎并不在意，依旧静静地跪着，任由我拿起那张湿润的纸笺，几行娟秀字迹跃然纸上，如浮萍散开： “旺哥！我得了脑瘤，父亲带我赴美就医。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忧……”那最后一句，更如钟磬击心：“我在人间或天堂都喜欢你，旺哥！” 我又剥开另一张纸笺，竟然与女孩心灵相通的三个字：“喜欢你。”

那一刻，我捏着的纸笺，在风中簌簌作响，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与酸涩涌上心头，不由得喉头哽咽，竟说不出一句妥帖的话语。他这份深情，这幕悲伤，让我双眼湿润，我轻声安慰道：“没事的！一定能治好的！”说着，轻轻扶着他颤抖的臂膀，缓缓站立起来。我们沿着湖堤缓步前行，朝茅家埠停车场走去。

一路上，他娓娓道来他俩的过往，仿佛打开了尘封的记忆匣子。

他俩从小一起住在附近的干休所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宛如两颗刚刚破土的幼苗，在岁月的滋养下，一起茁壮成长。每个周末，总会相约来到茅家埠。他俩尽情嬉戏打闹，欢声笑语在湖畔持续回荡；他俩快乐分享野餐，哪怕是最普通的食物，也因彼此陪伴而变得无比美味。吃完后。她总把剩下的食物捏成碎粒撒向湖面，看鱼群争食时银鳞闪烁，忽然转头笑着说：“旺哥，你看！这些鱼像不像沉在水里的璧玉？”

而男孩早年丧母，继母带着弟弟进门，家中温情稀缺，好吃的总是先给弟弟，他常省下自己仅有的那份食物，悄悄带给女孩。每当她要与他分享时，他总是笑着说，在家已吃过，可实际上，他并未尝过。女孩也常把家中的美食带到湖边与他分享。一次，她将杨梅分给他一大半，他连核都不舍得吐，含在嘴里，直到那点酸涩的甜味殆尽为止。

他俩一起奔跑，如灵动小鹿，嬉笑追逐；一起爬山，似乡野少年，挖笋摘青；一起采花追蝶，享受自然美妙；一起捞鱼捉蟹，体验生活乐趣；一起打牌猜谜，度过一个个美好时光。若有零花钱，他们便兴高采烈地乘上画舫，遍览六桥烟柳；或乘车前往九溪十八涧，寻觅二十四番花信，沉醉于大自然惬意之中。

那年初夏，他俩骑行出游，风拂耳畔，好不畅快。没骑多远，她突然一阵眩晕，车把摇晃。他伸手去扶，不料，自己没把住车身，擦到路边轿车的一丝漆痕。车主报警，警察迅速赶到，准备通知他的父母，他害怕后母嚼舌挨父亲责罚。正当他惶恐无措之际，她在旁说道：“要赔多少钱？＂车主要求赔偿一千元，后经警察协商调解，车主同意索赔八百元。她听后，毫不犹豫地对他说：＂你等着，别怕！” 说罢，她飞车回家，也没跟父母打声招呼，便从聚宝盆中取出自己积攒已久的八百元压岁钱。赶回来时，她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刘海也被汗水黏在脸上，随即把钱付给了车主，脸上却浮出欣慰的笑容。

秋日时分，他俩携手登山，女孩不慎扭伤脚踝，疼痛难忍。望着漫漫山路，她眼中满是绝望。他二话不说，便蹲下身背起她，咬紧牙关，一步一步把她背下了山。那一刻，她把脸贴在他汗湿的背上，温热的泪珠止不住往下淌，悄然浸湿了他的大片衣领，也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湿，但那一瞬间的纯真情谊，胜过世间任何山盟海誓。

他清晰记得，初中毕业前的某一天，阳光明媚，微风和煦，俩人怀着对未来的憧憬，把各自的心愿写在纸上，一起封入小瓶，约定十年后的这一天再重返此地，启封相看。

为了寻找最佳埋藏地点，两个身影来回奔波于茅家埠的山上山下，每找到一个地方，都会反复斟酌，有时他俩满心欢喜地把瓶子埋下，可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太安全，便又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挖出。最终，他俩选定了湖畔一处有鱼群洄游的浅湾。她挽起裙角蹲下身，手指扒开湿润的泥沙。 突然，她双手捂住额头，没等他细问，她便松开了手：“刚才好像大脑抽筋似的，现在好了。”接着，她又打趣地说道：“埋在这里，游鱼会替我俩昼夜守护。”于是，他俩恭敬地将承载青涩梦想的琉璃瓶，埋入这片深爱的土地。

他的回忆，如同剥落的壁画，在波光中一帧帧浮现；他的絮语，随芦花飘散在霞光里。他忽然停下脚步，两眼朝向远方烟波，双手摩挲着琉璃瓶，仿佛捧着一枚沉入湖底的锦鳞，思绪又回到十年前那个蝉鸣鼓噪的初夏：“那天白鹭正好掠过月轮山缺，她穿着淡紫裙子，小心地捧着琉璃瓶，里面装着我俩的秘密。在茅家埠的山水之间，我俩找了整整一天，最后选了这块有白鹭掠影的湖边。＂

我静静听着他的故事，遥望对岸山顶。那曾绚烂如火的晚霞，正被暮云一点点蚕食，从赤红转为昏黄，如同一位疲惫的舞者，缓缓谢幕，沉入山的那一边。

暮色渐深，我分明看见他眼角映着粼粼波光，恍若少年时埋下的琉璃瓶，盛满十年未启的月光，像是时光深处的伤痕，使他隐隐作痛。远处，灵隐寺的钟声荡开，惊起几点白影，没入烟霭。不知是沙鸥，还是当年掠过月轮山缺的白鹭。晚风裹挟着苇香掠过耳际，我才惊觉暮色早已悄然爬上眉梢。湖心荡起半轮新月，照亮几尾迟归的游鱼。它们脊背上的鳞光忽明忽暗，恰似十年前琉璃瓶中的纸笺，在碎金般的波光中，洇开永恒的墨痕，静静地倒映着月光。

我想起刚才惊鸿一瞥的纸笺，那上面洇开的何止是墨痕，分明是整个茅家埠都盛不下的年少悸动。这世间，有多少美好的情感，如同深埋湖畔被鱼群守护了十年的秘密，等待某一天被时光重新掘起？又有多少青涩的回忆，恰似这湖畔的暮霭，虽经岁月冲刷，渐渐模糊，却永远封存在心底，成为生命中最温柔的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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