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帮红人到出家高僧(小说)

鱼乎

<p class="ql-block">  姑苏城外寒山寺的晨钟撞破晓雾时,知客僧明觉正在扫落叶。一片枫叶粘在青石阶上,怎么扫也扫不去,像极了红尘中那些执念。这枫叶红得刺眼,仿佛是用朱砂染就的,又像是被鲜血浸透的。明觉想起昨夜做的梦,梦里满山红叶都化作火焰,将整座寺庙团团围住。</p><p class="ql-block"> "红尘白浪两茫茫...…"住持慧明法师的诵经声从藏经阁飘来。这位从五台山挂单而来的老僧,总爱念这首《醒世歌》。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小沙弥们私下笑他迂腐,说他是个"老古董",却不知三十年前,慧明曾是上海滩叱咤风云的杜二爷。那时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口袋里插着金笔,出入各大洋行,连租界的洋人都要给他三分薄面。</p> <p class="ql-block">  香客们最爱听慧明讲"忍辱柔和"的公案。今日来的绸缎庄王掌柜,正为隔壁新开的洋行抢生意发愁。那洋行挂着"瑞蚨祥"的招牌,卖的却是机器织的洋布,价钱便宜一半还不止。王掌柜的铺子已经三个月没开张了,伙计们都等着工钱过年。</p><p class="ql-block"> "法师,忍到几时是个头?"王掌柜摸着翡翠扳指问。这扳指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据说能辟邪。可现在连祖宗的东西都快保不住了,他已经在当铺门口转了好几圈。</p><p class="ql-block"> 慧明不答,只将茶盏推到他面前。王掌柜一饮而尽,烫得直吐舌头。茶是上好的碧螺春,可他现在哪有心思品茶?</p><p class="ql-block"> "您看,"老僧轻笑,"连盏茶都忍不得,如何忍得世道?"他的笑容里藏着几分苦涩,眼角皱纹里夹着几丝风霜。窗外恰传来卖报童的叫卖:"号外号外!虞洽卿路又发枪击案!青帮与洪门火并,死伤十余!"</p> <p class="ql-block">  山塘街的"随缘轩"是慧明常去的茶楼。这茶楼开了百余年,门楣上的匾额还是乾隆年间的老物件。跑堂阿三记得,老和尚总坐临窗位置,看乌篷船在河道里挤作一团。那些船夫为了抢生意,常常大打出手,把一河清水搅得浑浊不堪。</p><p class="ql-block"> "师父不是说随缘么?"阿三指着争渡的船夫问。他是个机灵的小伙子,读过几年私塾,最喜欢和慧明讨论这些玄理。</p><p class="ql-block"> 慧明吹开茶沫:"船要行,水要流,这就是缘。"他的目光越过河面,落在对岸新开的西式医院上。那里挂着红十字旗,穿着白大褂的洋医生进进出出。一个裹小脚的女人在门口徘徊,既想进去看病,又怕坏了名节。</p><p class="ql-block"> 茶楼新来了个说书先生,正讲着"杨乃武与小白菜"的冤案。听到牢头索贿那段,慧明手中的念珠突然断了线,檀木珠子滚了一地——三十年前法租界会审公廨里,他也曾拍案而起,为一个被冤枉的商人打抱不平。结果那商人最后还是吃了"花生米",他自己也被迫远走他乡。</p> <p class="ql-block">  文庙前的笔摊上,慧明挑了一支狼毫。摊主是个精瘦的老头,留着山羊胡子,夸口道:"这是湖州真货,宁折不弯!"他说得唾沫横飞,仿佛卖的不是毛笔,而是什么稀世珍宝。</p><p class="ql-block"> 老僧却选了支兼毫软笔:"刚者易折,柔者长存。"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笔尖,像是在抚摸一个婴儿的脸颊。这笔要价不菲,够普通人家吃半个月的,但他掏钱时眼睛都没眨一下。</p><p class="ql-block"> 这话被旁边买墨的学堂先生听见,冷笑道:"若都像和尚这般软骨头,甲午年早亡国灭种了!"这位先生姓陈,是新式学堂的教员,整天把"德先生"、"赛先生"挂在嘴边。他的学生中,已经有好几个参加了什么"进步组织"。</p><p class="ql-block"> 慧明也不恼,蘸墨在宣纸上写下"硬弩弦先断",墨迹未干,就被风吹皱了纸角。那风里带着黄浦江的腥味,也带着远处工厂的煤烟味。</p> <p class="ql-block">  重阳节庙会,慧明看见当年青帮的兄弟黄四。如今人家已是"三鑫公司"董事,坐着别克轿车来烧头香。那车子锃亮,能照出人影来,引得一群孩子围着看稀奇。黄四一下车,就有四个保镖前后簇拥着,生怕有人行刺似的。</p><p class="ql-block"> "杜...…法师别来无恙?"黄四的西装口袋里插着金笔,领带上别着钻石别针,"兄弟现在做正经生意了。"他说着从皮夹里抽出一叠钞票,塞进功德箱。那厚度,够买下半个庙的。</p><p class="ql-block"> 慧明笑指佛前长明灯:"施主看这灯油,浮在上面的终会烧尽。"他的目光扫过黄四手上的金表,那表链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杜"字——正是当年他送给黄四的定情信物。</p><p class="ql-block"> 当夜,黄四在赌场输掉半条弄堂的消息就传遍了苏州河。据说他输红了眼,连手上的金表都押上了,最后还是被保镖架出来的。</p> <p class="ql-block">  城隍庙唱酬神戏时,慧明总在后台看演员勾脸。那些油彩的味道让他想起当年在戏园子里收保护费的日子。演关公的武生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身腱子肉,问他:"师父看破生死,可还怕死么?"</p><p class="ql-block"> 老僧替他将髯口理顺:"怕的是没唱完就下了台。"他的手指触到武生脖子上的刀疤,那疤痕还很新鲜,像是最近才留下的。听说是为了个唱花旦的姑娘,和巡捕房的探长干了一架。</p><p class="ql-block"> 正说着,前台传来喝倒彩声——原来演秦桧的角儿突然昏死在了戏台上。班主急得跺脚:"这月的包银可全指望着这出《风波亭》啊!"那角儿是吸大烟吸多了,脸色铁青,嘴角还冒着白沫。慧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药丸给他服下。这是他从五台山带来的"还魂丹",统共也没剩几粒了。</p> <p class="ql-block">  留洋回来的赵家少爷在玄妙观前演讲:"要赛先生救中国!"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里挥舞着一本《新青年》。学生们将他的呢子大衣抛向空中,像在庆祝什么盛大的节日。</p><p class="ql-block"> 慧明默默拾起落地的金丝眼镜。三十年前他在汇丰银行当买办时,也这般意气风发过。那时他相信金钱可以改变一切,直到那笔橡胶股票让他倾家荡产。现在想来,那根本就是个骗局,可当时谁看得透呢?</p><p class="ql-block"> 一个小脚老太太颤巍巍地问:"师父,天到底有没有眼?"她的儿子在纱厂做工,被机器轧断了手,老板只给了十块大洋就打发了。</p><p class="ql-block"> 老僧将眼镜还给挤掉纽扣的洋学生:"天若有情天亦老。"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远处教堂的尖顶上。那里正响起晚祷的钟声,与寒山寺的钟声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p> <p class="ql-block">  冬至施粥时,慧明看见饿殍堆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当年巡捕房的王探长。那人正为半碗薄粥向小沙弥磕头,额头都磕出血来了。他的制服早就没了,身上裹着破麻袋,脚上的皮鞋也只剩一只。</p><p class="ql-block"> "公平正直即天堂?"明觉小和尚困惑地问。他今年才十四岁,是被父母送来庙里避饥荒的。</p><p class="ql-block"> 老僧将袈裟披在冻僵的孤儿身上:"你看,地狱不须等来世。"那孤儿最多五六岁,瘦得皮包骨头,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慧明想起自己那个夭折的儿子,要是活着,也该有三十多岁了。</p><p class="ql-block"> 远处传来"大世界"的爵士乐声,黄金荣的汽车碾过结冰的污水沟,溅起的泥点落在乞讨者的破碗里。</p> <p class="ql-block">  年关将近,慧明在寒山寺的腊梅树下圆寂。那株腊梅是他亲手栽的,今年开得特别盛,香气飘出好几里远。弟子们整理遗物时,发现枕头下压着褪色的青帮刺青拓片,还有张泛黄的股票。那股票上印着"南洋橡胶公司"的字样,已经一文不值了。</p><p class="ql-block"> "休得争强来斗胜...…"明觉念着师父常挂嘴边的句子,将拓片投入火盆。灰烬飘向姑苏城,那里正张灯结彩准备新年,戏班子在唱新编的《啼笑因缘》。听说主演是个从上海来的电影明星,票价贵得吓人。</p> <p class="ql-block">  十年后,明觉还俗在观前街开了家药铺。铺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柜台上的紫砂壶总是温着的。有个戴鸭舌帽的工人来抓安神药,抱怨着厂里又罢工。他的手指粗糙皲裂,指甲缝里都是机油。</p><p class="ql-block"> "忍辱柔和是妙方。"曾经的和尚脱口而出。这句话他说了十年,已经成了习惯。</p><p class="ql-block"> 工人愣了愣,掏出口袋里的传单:"先生,现在新时代了!"传单上印着镰刀斧头的图案,还有"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口号。</p><p class="ql-block"> 窗外,游行队伍正经过石库门,红旗上的镰刀斧头在春雨中闪闪发亮。队伍里都是年轻人,他们唱着歌,脸上洋溢着希望。明觉站在柜台后,看着他们远去,手里的药碾子不知不觉停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2025.05.23于陈家埭铁屋西窗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