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开刀记

梅桑榆

<p class="ql-block">1989年在西北大学读作家班,为不影响读书写作,未住两人间作家班公寓,在学校附近租住的民房前留影。</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草民开刀记</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开刀,乃患者动手术之俗称。古代执行死刑,曰“开刀问斩”。今之开刀,即使不与“问斩”一词连用,也足致惊人。开胸、开颅,多为大手术,令人闻之心惊;开腹,即使称作小手术的胆结石、阑尾炎之类,也要使患者吃苦受罪,全愈后即使不留下什么后遗症,也要在原先完好的体肤上留下疤痕,令其终生难忘。故凡上手术台挨过刀的人,都不会忘记开刀的经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91年入冬,我曾因胆囊摘除上过一次手术台,虽时隔三十多年,但其过程至今未忘。忆及当时情景,历历如在目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初患胆囊炎时并不自知。1990年前后,我在西北大学读作家班时,偶有胃痛,只认为是受凉所致,并未在意。1991年夏,临近毕业,学校因与省教委没有协调好,无法发给文凭,引起同学的恐慌与气愤——大家耗费巨资,吃了两三年的苦,来校求取文凭,竟落得一场空,岂能甘心?于是在校园里静坐,要求校方就文凭一事给予答复。当时正值盛夏,室外高温达四十多度。我与同学们在校园大门内的空场上席地而坐,烈日当空,水泥地如同火烤,人与地面只隔着一层席子。此时,我又感到胃痛。但值此关键时刻,我若退却,同学们会疑我装病。于是便咬牙坚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胃痛严重,令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拿到文凭后乘火车返回凤阳。那天中午,我已在食堂吃过饭,同学刘荒在校园后面的一家饭店请客,以作为分手时的最后一聚,邀我参加,盛情难却。我一连吃了两顿饭,且喝了啤酒,吃得过饱,上车后,我的胃便开始不安分,且越来越痛。此时已经入夜,车窗外一片黑暗,偶有灯光闪过。我倦缩在靠车窗的座位上,以手按压腹部,希望疼痛早点过去。但胃好像要与我打持久战,疼痛久久不止。我怀着一线希望,弯着腰,以手捧腹,穿过几节车厢,终于找到了一位列车员,问他有无止胃痛的药。他给了几粒白色药片,颗粒很大,似是胃舒平之类。我回到座位上把药服下,疼痛才有所缓解。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的模样和处境十分可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回到凤阳家中,便开始了反映抗日战争时期黄河花园口掘堤事件的写作。为了写这本书,我在西北大学读书期间,已经在西大图书馆、陕西省图书馆,搜集了一些资料。又到河南实地考察采访,先赴郑州与花园口,此后又去兰考、开封、中牟、尉氏等地。回凤阳后,又去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查阅资料,基本完成了写作此书之前的准备工作。我从西大作家班毕业后,到江浦(当时尚未划归南京)探望父母时,因胃痛去医院看病,做B超检查,才发现患有胆结石,结石的直径约一公分左右。这才找到了胃痛的根源,为以后开刀埋下了伏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动笔写作后,胃痛频仍。发作的时间,多在饭后。据医生说,患胆结石者吃得过饱,胃痛容易发作(其实即使进食不多,也会胃痛)。我便于饭后外出散步,以手捧腹,作东施效颦状,在城里疾走一个大圈,促使食物尽快消化。后来,我于写作时也常被胃痛所扰。伏案之时,只觉脊背下似有一条蛇向上蠕动,然后弥漫至胃部,那是一种钝痛,伴有腹胀之感。这使我无法集中精力爬格子。于是吃止痛片,吃舒展平滑肌的药物阿托品、颠茄片,以及一种促进胃蠕动的马丁宁。起初这类药有些效果,但时间一长,便收效渐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当时又遇县里将举行转干考试。我参加工作十多年,仍是集体单位身份。这种身份,是调动、提拔的最大障碍。而若想改变此身份,必须通过考试。当年,尽管我已有大学本科文凭, 出版过长篇纪实文学,获过《人民日报》风华杂文征文奖,在《求是》、《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法制日报》,等全国大报大刊发表了不少文章,在《江南》、《安徽文学》、《青海湖》、《长江文艺》等刊物发表了一些中短篇小说,在安徽省戏剧小品大赛上获过四次奖。但地方上对我并不稍加优待,必须和那些高中历、应届毕业生一样进考场。我不会活动找关系,也无关系可找,且是个怕背书、怕考试的人,但为了改变这种让我久受压制的身份,我只有挣扎一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考试的内容是高中文化,侧重于政治历史知识。我便借来有关资料,认真阅读背诵。也许由于长时间熬夜的缘故,胃痛竟然于此关键时刻频频发作。当时已应去医院住院治疗,但我怕耽误了写作与应考,仍在家硬扛。按照经验,胃痛发作时,如果左侧卧,可以稍有缓解。于是我便于服药后左侧身躺着,看那乏味透顶的应考材料。但后来吃药和侧卧也疼痛依旧,甚至彻夜难眠。我不得不侧身坐在沙发上,将胃部抵压在扶手上以减轻痛感。不想后来病情越发严重,不得不去医院就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此时我仍不愿住院,向医生说明情况,要求医生开药带回家治疗。说来也巧,长期以来,我对青霉素并不过敏,但这一次经试验,却显示青霉素过敏不能注射,只能靠吃药消炎。吃药的效果当然不如打针,两三天后,我实在扛不住,不得不遵照医嘱,该怎么治就怎么治。至于写作与考试之事,只得放在一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医生略加诊断,说:“你的胆囊已严重发炎肿大,其形状已有鸡蛋大小(正常的胆囊应是多大,我不知道),必需住院开刀。再拖下去,将会有生命危险。”我说:“既然如此,那就开刀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生平第一次开刀,尽管医生说胆囊摘除是小手术,但也令我心中惴惴。那毕竟是要剖腹的。我前妻与医院护士长黄萍同是上海下放知青,后成好友,于是她便与黄萍商量,要她为我请医院最好的外科医生。黄萍也热心帮忙,为我请了外科权威陈医师主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挂了两天的水,等炎症稍消,我便被推上了手术台,体验切肤之痛。我先是脱去上衣,趴在手术台上,做腰部麻醉(简称“腰麻”),让女麻醉师用一个套着长针头的大针管在脊背上扎下一针。据说全身麻醉会有损智力,腰麻则没有后遗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随后,我被脱光衣服,仰躺在手术台上,双手与双脚都被护士用皮带固定在手术台边上。这么干,大概是为防止患者于手术时乱动。我渐渐有些发昏,但意识尚存。手术开始后,我清楚地听见医生的对话。开始那位接收我入院的年轻医生,可能以为麻醉已经生效,我已睡去,便说:“这个人屌毛灰(凤阳土话,表示轻蔑、鄙视之意),说他是搞写作的。还说他要参加什么转干考试呢,我看他考不上。”又说“我听说作家都是开小车、住别墅的,他也要搞写作?”意思是说“他也配?”随后我感觉陈医生一边用手在我的肚皮上比划,一边说:“从这里下刀(好像我们写作时讲从哪里下笔),到这里。”呀,原来陈医生不是主刀,而是来指导那位年轻医生学手艺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接着,我似乎听见了咝咝的刀划肚皮的声音,年轻医生可能没有找到胆囊,或不方便进行手术。我又听陈医生说:“他人胖,刀口可以切大点。”看来,那位年轻医生以前很少或根本没有动过此手术,我成了他学手艺的活标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年轻医生的话令我反感,但我躺在手术台上,被五花大绑,任人宰割,生怕得罪了他,只有一声不吭,听天由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此后我便昏昏睡去。不知过了多时,手术完成,医生将我抬上了手术台旁的推车,我才醒来。他们将我推离手术室时,我弱弱地说了一句:“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算是对年轻医生的回敬。但对这些高低贵贱心中有一杆称的人而言,一个草民,你听见不听见,又能如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到了手术室的外间,我看到前妻坐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两个塑料袋。那是黄护士长的吩咐,说是要为开刀的医生护士准备一点夜宵。外间灯光昏暗,瘦小的前妻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一副孤零零模样,令我心底升起一丝怜悯之情,觉得我们两人此时都很可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作为一介草民,住的是多人间的病房,床位靠门。手术后医生为我打了杜冷丁,很快便仿佛有一条温暖的小虫,从腰部以下蠕蠕地爬上来,遂浑身舒坦,昏昏睡去。次日醒来,我才觉得有些冷。当天,护士又为我静脉滴注一种药液(其名已忘),导致药物过敏,浑身发冷。我让前妻喊来护士,将针头拔去,身体才恢复正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时已入冬,天气转寒。冷风从走廊里旋进来,让我难以入睡。第二天,我让前妻去找黄萍,要求将床位调到靠里面的地方。里面有一床位正好空着,黄萍当即为我转了床位。一位冒失的老同学,在我刚入院时来看望过我,这天上午又来看望,一进门见我原来的床位空着,吃了一惊,见到我说:“我进门没看见你,还以为你……”“进了太平间”几字太不吉利,他没有说下去。我笑道:“没那么严重,我命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手术后至拆线,需一个星期,这期间不能进食,靠输液维持生命。欠身、移动、咳嗽都会引起创口疼痛,而咳嗽疼痛最剧。多日不进食,身体出现了明显的变化,肚子变小,脸颊变瘦,双眼凹陷。黄护士长见了我,开玩笑说:“梅晓东变漂亮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手术后,前妻打电话给我父母。父母亲接了电话,与四弟带着我的五岁小侄子,从江浦(当时还未划归南京)赶来凤阳看望。我卧床多日,胡子没刮,四弟为我刮胡子;我严重便秘,四弟为我用手掏已成结石的大便,关怀之举,至今难忘。父亲原是家乡的名医,与医务界不少人很熟,以老朋友的名义,宴请了陈医师、主刀的年轻医生和女麻醉师,以表感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当我能喝点稀粥,可以勉强下地走动时,我单位文化局的政工股长刘女士来了,说是转干考试就要开始,问我还参加否?我苦笑道:“这个考试,我是没法参加了。你看我这状况,要是去了,搞不好会晕倒在考场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次转干考试没能参加(参加了也未必能考得过那些年轻的应、历届高中毕业生),使我直到退休,仍是以工代干的集体工人身份。发退休证时,政工干事在证件上写下“工人”二字,其实我一天工也没做过。我问他,能否不写身份?答曰,不可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出院卧床休养时,花园口掘堤之前兰封会战的战争场面,常常盘旋于脑海,出现于梦中。我急于完成书稿,但身体虚弱,又因刀口没有完全长好,不能伏案。十多天后,我实在着急,便在沙发的扶手上搭一块木板,靠在沙发上开始写作。这部艰难写成的长篇纪实文学,先后在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中国城市出版社、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出版了三次,也算艰苦的劳动没有白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切除胆囊的刀口长近半尺,后来在浴池发现,比其他做过此手术的人刀口要长得多,这算是那个半吊子医生的杰作。当时出院后刀口缝线处竟不断发炎,几次去医院找那位年轻医生处理,用钳子夹出线头,敷上涂有消炎膏的纱布。年轻医生责怪护士的消毒工作没做好,却没说是手术时处理有问题。我之前曾认真读过梁启超的文章,梁启超先生因医生错割右肾,56岁逝世,我为这位大师的死深表惋惜。想起此事,觉得自己还好好地活着,刀口发炎不过是小事一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次因胆囊炎开刀,距今已三十多年。此后没导致任何后遗症,饮食荤素并纳,吃嘛嘛香,思维敏捷,心宽体胖,也是莫大的幸事。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 <p class="ql-block">1991年,为文凭在西北大学校园静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