辄唤“奈何”

小桐

一大早，就带着孩子阅读经典。于我来说，在引导孩子的同时，也是一次更深入的自我学习。 今次我们读的是《世说新语》——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短短的一则，越读越有味。阮光禄曾感叹：“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得。”世间要寻得一个懂你的人，不易得。 而在这里，谢公（谢安），是懂得桓子野的。 桓子野是谁？他是一位军事天才，《晋书》本传说“伊有武干”，在决定东晋命运的几次大战中屡建奇勋，并以军功拜将封侯。 人们往往看到的是一个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理智、冷静、沉着的桓子野，而谢安却看到一个“一往有深情”的桓子野。 他凭何而知？“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 和孩子细细感受这段文字。 “清歌”，没有音乐伴奏的歌唱。注意“每”、“辄”。不是偶尔，是每次听到清歌，桓子野就唤“奈何”！ 这个“唤”字用得多有表现力呀！我们一般人可能用“叫”、“喊”或“道”！ 比起这些动词，“唤”字有种什么味道？ 《乐府诗集·木兰诗》云：“不闻爷娘唤女声。”白居易的《琵琶行》云：“千呼万唤始出来。” 由此可见，比起“叫”、“喊”，“唤”字，含有感情在里面。 而“奈何”二字，也值得细细品味。“奈何”，就是“怎么办”的意思。 在《鸿门宴》里，刘邦一遇到困境，最爱问张良“为之奈何？” 但在这里，“奈何”二字的意义，不在“奈何”的字面上。欣赏文艺作品，有时候不能死于句下——死粘在字面上，就将活文字读死了。 此处的“奈何”，没有实在内容，只是表达一种心情，一种感情！ 回到生活中，如，我们看电影，看到主人公很悲惨，然后边抹眼泪边说：“怎么这么惨的，看得眼泪都忍不住一直地流，怎么办？”说“怎么办”，不是要别人支招给你怎么止住眼泪，而只是在表达看到他人悲惨处境时的心情！ 项羽死前作《垓下歌》：虞兮，虞兮，奈若何？意思是，虞姬啊！虞姬啊！我又该把你怎么办？ “奈若何”的背后，也只是在表达项羽英雄末路的悲凉与对爱人的深情、不舍、忧虑等等的深刻而复杂的情感。 回到桓子野，所以，仅“奈何”二字，就非常有力地表达了“清歌”是如何地触动其心灵了！这样的用字，叫“掷地有声”，也叫“四两拔千斤”。如果是我们去表达，可能花上千斤的力气，都拔不动四两！所以，为什么要学经典？因为经典的文字表达，典雅、精炼而有力！谢安说这样的桓子野，“一往有深情”。真的深以为然。想想，同样是“闻清歌”，对有些人来来，“清歌”也只是到达他们的“耳朵”，而到达不了他们的心灵！就如，有些风景，对有些人来说，也只是到达他们的“眼睛”，而到达不了他们的心灵！钟嵘的《诗品序》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 人间何以有诗，有舞蹈，有音乐？——皆因“气之动物，物之感人”也！ 何谓“物之感人”？桓子野听到清歌，忍不住“辄唤‘奈何’”，正是“物之感人”的生动体现！ 人能被物“感”，而且“感”到如此“摇荡性情”，必定是一个感受敏锐，情感丰富的人！ 孔子也是这样一个人。《论语》云——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孔子听到齐国的韶乐，竟然“三月不知肉味”。 要知道孔子是很爱吃肉的啊！他曾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殪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由此足见他通晓吃肉的门道，不仅要精细烹调，还注重新鲜程度，必须是色香味俱全，如果是时令美味，那就更完美了。 这样爱吃肉，无肉不欢的孔子，听了韶乐之后，居然都觉得肉变得寡淡无味了。 有人质疑说，圣人之心应能不凝滞于物，岂有三月常滞在乐之理？ 其实，何必这样较真！钱穆说，孔子只不过在表达一种艺术心情！一种音乐带给他心灵上的美妙的享受的心情。就如桓之野“辄唤‘奈何’”一样。 下课前，对孩子们说，听音乐，“辄唤‘奈何’”的人，是真听音乐的人；读书，读到“辄唤‘奈何’”的人，也是真读书的人啊！ 张晓风有篇文章叫《开卷与掩卷》——比起“开卷有益”，可惜，君不知道另外一句更重要的话：“掩卷有功。” 掩卷有功四个字是我发明的，古人并未明言，虽然古人很善于掩卷。 李白诗中有言：“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苏辙的诗中也有一句：“书中多感遇，掩卷辄长吁。” 开卷而读，是为了吸取数据，但吸取数据只不过把人变成“会走路的计算机光盘片”而已，并不能使我们摧心动容，使我们整个人变得文学化。 “掩卷长太息”才是“教书机”和“读书机”办不到的事情。君如果“读书破万卷”，也未必有益，只待君一旦“阖卷泪沾襟”，则他的文学教育就不算空白了。 建国中学长久以来流传着一则故事，有位同学，打开历史考卷一看，有道题目要求详述鸦片战争对近代中国的影响，他匆匆写了两行，忍不住，便掷下考卷，急奔到校园中去痛哭。那一天，他的历史考卷当然是不及格的，但当天其他考卷和成绩漂亮的同学能和他比历史感吗？相较之下，能一字字冷静道出《马关条约》的同学反而显得残忍无情吧？ “伏卷”而书的乖乖牌学子何止千人，但“推卷”而起抚膺号啕的却只有那一位啊！ 想起周汝昌读苏东坡词，说“吾读东坡诗词，愈见其强作放达之语，愈见其深隐之悲，而常思其身世胸怀，百端难尽，而不禁喟然为之废书而叹也。” 废书而叹——才是真读书人啊！ 想想，文章是读了，但如果读得无感无悟，头脑只记住一堆“文字数据”，于我们的生命来说，又有何实益呢？ 在AI横行的今日，有情有感的教育，是迫在眉捷了——我们要培养的不是脑中只装住一堆“文字数据”的学生，而是听音乐能听到“辄唤‘奈何’”的，阅读能读到“废书而叹”的学生！ 泰戈尔很早就说过：“教育的本质就是，培养学生面对一丛野菊花怦然心动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