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如人生

路过

序……

恰相逢月暗星稀，

铜雀春深，画栋尘飞。

座列衣冠，幕垂鸾凤，都作戏文题。

粉墨勾成三世债，丝竹吹散九张机。

才唱罢别离，

又演欢会， 镜里容颜，换了朱碧。

引子…….

檐角垂落的铜铃在风里碎成星子，

伶人的水袖正拂过春夜未央。

戏台前的一盏琉璃灯忽明忽暗，

映着台下空荡的竹椅，竟也洇出三分清愁。

原来台上台下皆是看客，

粉墨登场的何止是戏中人，

分明是众生在镜花水月里，

各自描摹着前世今生的轮廓。

檀木妆台前，

胭脂香混着梨花香渗入掌纹。

眉黛点染的刹那，菱花镜里便换了人间。

那些敷在眼角的银箔，

原是将半世风霜熬成的月光。

卸妆时铜盆里漾开的朱砂，

倒比台上的唱词更惊心动魄。

当油彩褪成素绢，才知假作真时真亦假，

那些我们执意描画的悲喜，

不过是春雪落在青瓦上的深浅痕迹。

有人在后台的暗影里煮茶，

茶烟袅袅漫过雕花窗棂。

台前的锣鼓声忽而急雨忽而飞絮，

茶盏里却永远泊着半轮明月。

原来人生最幽微的顿悟，

总在帷幕垂落的间隙。

看那褪色的戏服悬在竹竿上摇晃，

倒比着在身上时更添风骨，

恍然懂得虚与实原是同枝并蒂的莲，

在时光的涟漪里开谢无常。

台下看客的叹息比台上的唱词更轻，

散场后零落的瓜子壳铺成满地霜雪。

有人踩着月光离去时衣袂带风，

有人提着灯笼在廊下徘徊成剪影。

最怕戏中人望着戏中人的眼神，

像两片隔岸的桃花，明明开在同一个春天，

却隔着整条银河的倒影。

落幕时总有几片海棠飘进戏台，

沾在青砖上如点点未干的血。

妆匣里褪色的珠钗记得所有离合，

却沉默得如同菩提树下的青石。

当戏服在樟木箱里沉睡经年，

竟会生出梅雨时节的霉斑，

像时光悄悄绣在衣襟的暗纹。

那些我们曾郑重其事演绎的悲欢，

原是天地大戏里的一折楔子，

散场后自有空山钟声来续写残章。

第一折……「画外音起」

铜镜里浮动的何止是容颜？

那分明是三千大千世界交替的潮汐。

老班主捧着珐琅鼻烟壶斜倚朱柱，

拇指摩挲壶身錾刻的《单刀会》浮雕。

青烟自七窍升腾，

在梁间凝成关云长的赤兔马——

那马鬃竟是无数断裂的琴弦织就，

每根弦上都悬着盏熄灭的皮影灯。

青衣女子对镜画眉时，

忽见镜中关羽的青龙刀化作眉黛，

刀锋扫过处，

额间便落下《白蛇传》里雷峰塔的剪影。

"这眉峰需得带三分剑气。"

镜中传来法海禅杖的环佩声，

她执笔的手腕，

却陡然转成《贵妃醉酒》的卧云式，

黛青扫过鬓角时，惊醒了沉睡的凤头钗。

钗尾流苏坠着的珍珠突然开裂，

露出微型《长生殿》的戏台，

唐明皇的泪珠正砸碎在珍珠内壁，

回声竟是《雨霖铃》的残谱。

后台樟木箱的铜锁悄然锈蚀，

玄色蟒袍游出箱笼时抖落百年尘埃，

金线绣的龙纹竟生出青苔。

青衣女子以指尖轻抚褪色的团凤纹，

丝缎忽然流淌出塞外风沙的呜咽。

水袖翻涌，袖浪间隐见大漠孤烟，

有位将军在关山月下折断佩剑，

剑穗上的明珠滚落沙海，

化作驼铃叮咚的泪滴。

胭脂痕淡铜驼冷，一桁珠帘收翠。

流云堕鬓，春星窥幕，凤箫声碎。

客里相逢，戏文未熟，已抛清泪。

算浮生千戏，玉钗敲断，都化作、烟波字。

扮戏房摇曳着几盏残烛，

青衣女子执笔蘸取暮春的烟霞，

在眉梢勾勒远山余雪。

忽有风叩响十二扇雕花槅，

将褪色的胭脂香吹成游丝，

缠绕在檀木妆匣的鎏金锁扣上。

匣中素绢裹着几粒陈年冰片，

遇风便化作《霓裳羽衣》的残谱，

音符凝成露珠，

每片露珠都映着红颜未老的容颜。

空气里浮动着海棠残香，

青衣女子以指尖粘银箔金粉，

徐徐点在眼尾三寸处——

那是梨园秘传的"泪道"，每描一笔，

前世未尽的悲欢便洇入肌理。

青衣女子继续将金箔贴在眼尾，

菱花镜开始漾起涟漪，

映出前世她为公主点翠的素手。

铜镜深处传来轻叹：

"你这双画尽离人泪的手，

可曾触摸过自己的魂魄？"

她以笔锋蘸取朱砂，

在镜面写下"我相非相"，

墨迹却被泪道渗出的金粉吞没——

原来皮囊才是最华美的戏服，

而我们穷尽一生，

不过是在给自己的魂魄勾脸谱。

翠箔低垂星斗，胭脂涴月痕收。

水袖抛云翻作雪，

玉簪敲断十三楼。镜里认前游。

忽有风过，

绣着百蝶穿花的披帛自檀木衣桁滑落，

恰覆住琴师新断的冰弦。

断弦震颤如呜咽，

惊起妆奁深处沉睡的鎏金步摇，

叮咚声里，

女子将水袖抛向虚空，

绛红罗纱在空中绽成泣血的辛夷。

第二折……「画外音续」

雪落在戏台与看台之间，

究竟是天上降霜，还是人间飞絮？

"这折《离魂记》的雪，

该落在第三声更鼓。"老班主踩着云履踱来，

枯枝般的手探入梁间，

抖落陈年棉絮化作漫天飞雪。

棉絮纷扬如雪落满《阳关三叠》的琴弦。

台侧书生，

果然在"离魂"二字出口时霍然起身，

竹布长衫扫翻青瓷盏，

茶汤蜿蜒成焦尾琴的断纹。

他俯身欲掬水中残月，却捞起半幅鲛绡帕，

帕上墨迹未干的绝句突然游出锦鲤，

衔着牡丹花影跃入戏台边的莲池。

琴师垂目续弦，冰蚕丝勒进指腹：

"你替他哭尽七世情劫，

眼角的金箔可还够用？"

凤箫声断朱阑，氍毹万里愁如织。

抛残脂粉，暗蛩犹说，当年颜色。

舞袖招云，歌尘凝柱，总成陈迹。

剩妆奁半掩，

蟾蜍啮锁，梧桐雨、三更滴。

书生握着竹骨折扇踏雪而来，

扇面泼墨的《寒江独钓图》里，

蓑衣人忽然掷竿，

钓起半幅《西厢记》的鲛绡。

他每行一步，

皂靴便在地砖印下《滕王阁序》的残句，

待走到台前第七块莲花砖时，

青砖缝里忽然涌出《牡丹亭》的游丝。

"原来杜丽娘在此处埋过香匣。"

他俯身轻叩砖石，

指节声竟唤醒后台樟木箱里的金缕衣。

那衣裳自行披在他肩头，

袖口金线忽如春蚕吐丝，

在空中织就《南柯记》的槐安国地图。

老班主在暗处嗤笑，

烟袋锅磕在《桃花扇》的妆匣上，

溅出的火星烧穿了地图上的山河。

书生展开竹骨折扇的刹那，

泼墨山水间忽然落下潇湘雨。

蓑衣人自画中抛竿，

钓起缠满红线的木偶——

那偶人眉眼竟与青衣女子七分相似，

关节处系着的银铃摇响《汉宫秋》的商调。

他踏着青砖缝里生长的《洛神赋》云纹，

皂靴碾碎满地玉簪花的魂魄，

暗香凝成篆烟，

在空中写出前世未寄的尺素。

书生立在飞雪中仰颈饮尽冷酒，

喉结滚动如吞咽刀锋。

饮下的冷酒，在酒樽上凝成《易经》卦象。

酒坛裂缝里爬出只蜉蝣，

羽翼驮着《牡丹亭》的残页，

在他掌心振翅："你等的究竟是杜丽娘还魂，

还是困在往昔的自己？"

书生捏碎冰裂纹瓷盏，

瓷片却化作十二只卦签，

签文正是他七夜来在座下默写的悼亡诗，

歪斜的烛芯突然火星溅落，

将卦签烧成《往生咒》的灰蝶。

书生忽将折扇"唰"地展开，

扇骨十二根湘妃竹，

竟化作《牡丹亭》的十二句题壁诗。

他踏着《游园惊梦》的云步飘然而去，

皂靴尖挑起的袍角翻涌如夜潮，

每一步都在青砖烙下带血的前世印痕。

戏台的喧嚣还在持续，

青衣女子抛出水袖的刹那，

《汉宫秋月》的曲调自袖中流淌。

第一折袖浪翻卷昭君琵琶弦，

第二折袖云裹住绿珠坠楼风，

待第三折袖花绽开时，

竟飘出《红楼梦》太虚幻境的判词。

书生以折扇截住判词，

扇骨应声裂作十二支玉簪，

每支簪头都刻着金陵十二钗的命数。

"姑娘这袖里乾坤，可比戏台宽广得多。"

他拈起宝钗的金锁簪，

锁芯里却传出贾宝玉的痴语。

青衣女子反手绞袖成绳，

绳纹里浮出达摩面壁的剪影：

"公子莫忘，

你这看客席，原在达摩祖师的眼皮底下。"

后台樟木箱忽地自启，

数十件戏服在月光下泛起鳞纹。

绣金蟒的玄色氅衣攀柱游走，

妃色襦裙缠住褪色旌旗，

恍若被封印的悲魂得了道行。

青衣女子却将水袖覆在冰弦：

"你听这素绫在说话——

那件绛红婚服泣诉烛火灼目，

那件月白孝衣悔未裹住投井的娥娘。"

她旋身时裙裾绽开六重涟漪，

指尖自鬓边划过虚空，

恰是《贵妃醉酒》里嗅花的经典手势：

左腕回揽似拈花枝，右臂舒展若揽星河，

眼波流转间将醉未醉的媚态，

教满室烛火都晃成了马嵬坡的磷火。

青衣女子正对镜卸去眉间花钿，

金箔坠入铜盆时，

化作八百只衔着偈语的纸鹤。

她忽将素帕浸入朱砂水，

涟漪荡开处浮现长亭短亭，

有匹白马正踏碎二十四桥明月，

鞍鞯上悬着的银壶漏出琥珀光，

浇灌出满园带醉的芍药。

书生在镜中看见自己化作饮马的少年，

缰绳竟是那截未绣完的水袖。

第三折……「画外音转」

戏服在月光下复活时，

是丝绸有了魂魄，还是魂魄披上了丝绸？

残妆渍绢，认啼珠暗结，苔砌蛩切。

断梦萦纡，旧帕葳蕤，当时枉绣双蝶。

氍毹漫说兴亡事，剩几缕、檀烟明灭。

更那堪、雨涩灯昏，自剪镜中华发。

铜盆里漾开的朱砂浮起半轮残月，

青衣女子卸妆的手势，

恰似《昭君出塞》的勒马回眸：

左腕虚握如执琵琶，右指并拢若持节杖，

转身时裙摆旋开塞外风沙，

却在触及铜盆的刹那化作江南梅雨。

老班主的烟袋锅在暗处忽明忽暗，

照亮他正绣的水田衣——

银针穿梭如编写命簿，忽然刺破指尖，

血珠坠在未完成的"寿"字上，

竟开出《白蛇传》里盗仙草的灵芝。

破晓时分，

褪色的幕布自己唱起《霸王别姬》。

虞姬的鱼鳞甲在梁间飘荡，

双臂反缚如当年法场，

却将水袖舞成楚河汉界的烽烟。

她踩着《别姬》里的跟步走向虚空，

三个圆场踏碎八千子弟兵的魂魄，

最后那记卧鱼俯身时，

如意冠坠地裂作鸿门宴的残卮。

而当年书生的白蛾仍在幕布间徘徊，

翅上茶渍早已凝成《梁祝》的蝶纹。

玄色氅衣游过楹柱，

鳞纹间浮出楚霸王的重瞳：

"力拔山兮的究竟是孤，

还是千古文人浇灌的执念？"

青衣女子甩出七尺水袖缠住氅衣，

袖口金线忽如垓下残阳流淌：

"将军且看这袖中乾坤——

您当年划下的乌江，

如今不过是孩童嬉戏的沟渠。"

氅衣颓然委地时，

妃色襦裙里飘出杨贵妃的耳语：

"马嵬坡的月光，可比得上长生殿的烛火？"

「画外音合」

卸妆的水声里，

可辨得出胭脂与真血的分别？

卸妆的铜盆盛满月光，

胭脂溶于水纹化作八百罗汉的面容。

青衣女子拆解发髻时，

青丝垂落成《金刚经》的梵文，

缠绕在《窦娥冤》的刑枷上。

老班主突然掷碎鼻烟壶，

珐琅碎片飞溅成《目连救母》的鬼卒，

抬着空棺走向坍塌的戏台。

棺椁撞碎楹柱的瞬间，

梁间赤兔马长嘶着化作焦尾琴，

琴弦自行弹奏《广陵散》。

青衣女子最后的珠花坠入棺中，

开出一株曼陀罗，

花蕊里坐着豆蔻年华的自己，

正对镜勾画来世的脸谱

铜盆盛着的朱砂水忽然沸腾，

浮出八百比丘尼的面容：

"施主以为洗去的是油彩，

怎知不是舍利子？"

青衣女子将素帕浸入血水，

捞起时帕上显出《心经》全文。

她对着残月拧干帕子，

经文字迹化作泪滴坠落，

在青砖上敲击出《目连救母》的梵呗。

后台樟木箱传来经卷翻动声，

那些褪色戏服竟自动叠成莲花座，

领口处的霉斑开成八万四千偈颂。

「终幕玄音」

当戏台自己唱起空城计，

究竟是人在演苍生，还是苍生在渡人？

坍塌的瓦砾间，

诸葛亮羽扇坠地生出的菌菇，

伞盖上布满《出师表》的碑拓。

白蛾停驻的残幕，

突然流淌起《洛神赋》的墨痕，

书生留在砖缝的血迹开出曼陀罗，

每片花瓣都是他未婚妻的眉眼。

青衣女子弃置的胭脂盒里，

豆蔻少女正对虚空梳妆，

她描眉的笔锋扫过之处，

老班主未绣完的"寿"字竟自行拆解，

丝线游成二十八宿的轨迹——

原来所有命定的戏码，

早在星辰运转间写过草稿，

而我们穷极一生的悲欣，

不过是银河投在人间的水袖倒影。

残红褪尽香魂薄，认苔阶旧帕，曾裹啼珠。

鬓影欺霜，可怜断梦难梳。

氍毹万里皆愁砌，剩妆奁、收贮蟾蜍。

最怆然、樟木函中，蟋蟀谙书。

跋……

戏台深处传来婴孩啼哭，

原是未烧尽的戏本在灰烬里孕育新角。

老班主的烟袋锅仍在后台明明灭灭，

照亮半幅未绣完的水田衣——

那里针脚突然自己游动起来，

绣出看客们轮回九世的面容。

幕卷愁云，梁栖冷月，氍毹犹渍啼痕。

断碣残妆，当年枉费春温。

水袖抛尽三生泪，化飞霜、暗蚀罗裙。

最堪嗟，樟木函中，蟋蟀谙文。

衣冠夜夜说兴替，任苔侵牙板，尘掩朱门。

镜底星霜，重勾几度啼魂？

戏文翻到沧桑处，有灯花、替人沉沦。

剩空台，自唱苍茫，自渡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