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弥留之际的三件心事

大山-宋承锋

爷爷过了八十三岁这道坎，身体就明显地走下坡路了。从前总是精神矍铄、笑声爽朗的他，如今眼神黯淡，连说话都透着疲惫，再难有往日谈天说地的兴致。曾经每日端着锃亮的搪瓷茶缸，迈着稳健步伐绕村巡视三圈的身影，如今只剩缓慢挪动的背影，连步子都踩不稳当。更揪心的是，腹部的疼痛成了如影随形的折磨，他却固执地抗拒去医院，总说"老毛病，扛扛就过去了"。直到那天，爷爷实在疼得受不了了，我们几乎是半哄半架着把他送进医院。检查结果如晴天霹雳——爷爷患上了贲门癌，那陌生又沉重的字眼，像块巨石砸进了全家人心里。

爷爷却像没事人一样，照样乐呵呵的，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尤其是酒，依旧是每天喝二两，根本不打算戒掉。住院期间，就因为爷爷偷着在病床上喝酒被医生训斥过，但他照样求着我偷偷给他送酒。爷爷说自己一辈子就这点爱好，临走了还要亏欠自己，多不划算。而且，爷爷告诉我，贲门癌这个病特别疼，打什么针都不管用，只有喝酒才有效果。没办法，我只好隔两天就给他灌满一个半斤装的军用水壶给他送到病房里。妻子责怪我说，你要真的有孝心，就想办法弄点杜冷丁来，帮助止疼。我最终搞来了七支，爷爷还是坚持不用。以至于爷爷去世后，我还发现七支杜冷丁完好地放在冰箱里。

爷爷是个乐观人，自小就喜欢文艺，爱好戏曲。早时候手里常拿着一台老式的便携式收音机，人走到哪里，收音机就带到哪里，他不听别的，就是喜欢陕西的秦腔。 爷爷不仅喜欢听戏，还会唱戏。年轻时候，爷爷就是远近闻名的乡村秦腔名角了，是个名扬百里的秦腔丑角明星。除此之外，爷爷还有民间艺人的头衔，他的泥巴捏造技艺也堪称方圆百里民间第一人。爷爷的泥塑题材范围很广，有八仙过海、西天取经，还有根据一些历史典故捏造的龙凤戏珠、八孝哭灵等。那些逼真的造型、恰倒好处的涂彩，很难相信就是出自这位和蔼可亲的爷爷的双手。爷爷自豪地说，这辈子活得有滋有味，够本了。因此，在生老病死面前，爷爷非常坦然，一点也不慌张。

爷爷的病已经到了晚期，由于年龄的原因，只能采取保守治疗。爷爷勉强配合治疗了一个周期，便闹着回家了。出院之后，爷爷似乎有点忙乱。爷爷说，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还有几件事要抓紧去做。头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建造墓地。爷爷认为，这是自己身后的大事，必须在有生之年亲眼看着完成。于是，爷爷便亲自规划，亲手设计，亲身参与建造，连墓壁上的文字和图案都是自己动手一笔一划描上去的。一切完工之后，爷爷站在新落成的墓前乐呵呵地说：这样多好，往后我闭眼了，也清楚自己未来的“家”是什么样子了。那一刻，在爷爷心里，原来死亡不是那么恐惧的事，好像只是换了一个家去住。这是多么令人佩服的老人，我感觉爷爷的形象在我心里高大极了。

爷爷要做的第二件事是与好友告别。墓碑建好后，爷爷第一次央求着我说，再帮爷爷做个事，开车拉着我去给几个好朋友说句告别的话。爷爷是在安排后事了，要去见见想当面告别的朋友，我含泪点头答应。第一站去了离爷爷最近的地方张村，在那里找到了爷爷最好的朋友。两个老人谈笑风生，谈论起死亡的话题，好像在说别家的故事，似乎与自己无关。这种视死如归的样子，很是让我惊叹。后来的几天，我开车拉着爷爷去了几个想去的地方，见了几个想见的人。爷爷说：朋友是能陪你走很长一段路的人，一定要好好珍惜。

爷爷临终前，病情更加严重起来，我们提出要送医院救治，爷爷却坚决不从。爷爷反复给我说：人啊真像天上的流星，一闪就没了。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不期望闪不闪的。我当是一根烛，风一吹就灭了，轻松的来，轻松的离开。爷爷对待死亡的态度，让我震撼不已。我问爷爷，还有什么心愿让我帮你完成吗？他笑笑说，没什么了，墓地有了，朋友告别过了，剩下的就看什么时候去过阎王爷报到了。他说得很轻松，我却听得好心痛。爷爷却宽慰我说，别难过，人都得这样。不过，你愿意的话，那就帮我做后一件事。爷爷说，你知道我最爱喝酒，也最喜欢你送我的那个俄罗斯军壶，到我下葬的时候，你能不能给我再装一壶酒，放在我手边。我含泪答应说：没问题，一定灌得满满的，放在您手边。没想到，爷爷的第三件心事是和我的一个秘密约定。现在，爷爷离开我们好多年了，不知道那壶酒喝完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