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二爷爷能过了头

岱下搂柴老人

<p class="ql-block">  搜索我最早的记忆,似乎是为我二爷爷发丧。记忆中出现的场景是出殡的最后环节,好像那棺椁就停在大门外,看发丧的人们挤得那窄窄的过道水泄不通。我们全家人都披麻戴孝,放开嗓门地嚎哭。我是由二姐抱着的,我没哭,觉得成为众目睽睽中的一员十分好玩,小眼睛四处踅摸,回敬着人们的目光。</p><p class="ql-block"> 二爷爷发丧,我奶奶没有到场,不是奶奶不想到场,是父亲不让,而且还让我赵家表叔劝住奶奶。原来奶奶是发誓要大闹二爷爷的丧局的。她老人家发狠要把二爷爷从那薄薄的白茬棺椁内拖出来,让二爷爷暴尸街头!</p><p class="ql-block"> 奶奶与二爷爷的矛盾说起来有点麻烦。</p><p class="ql-block"> 我们老家是现在的山口镇王坟峪村(属西官庄行政村),据说祖上小有产业。也不知我祖上的那位祖爷爷,嗜赌如命,一夜之间,就把家业输了个一干二净,到我爷爷这辈上就一贫如洗了。</p><p class="ql-block"> 后省庄村西部有一个湾,叫刘家湾。刘家湾的北边有一户姓赵的,是我爷爷的姥娘家;刘家湾的南边有一姓刘的家族,是我父亲的姥娘家。或是亲戚联亲戚,我大姑奶奶就嫁在后省庄中部李家胡同李家。于是我爷爷就和奶奶一挑子将全部家当挑了,到后省庄投亲混穷。</p><p class="ql-block"> 同来的还有我这位二爷爷。我不知道二爷爷是何时与我爷爷分家独居的。二爷爷与我爷爷性格迥然不同。我爷爷只知道下死力气,什么给大户人家抡大锤打油、给庄户人家淘井挖井、找不到活儿就到泰山干担山工……而我二爷爷精明,对这些活儿不沾边,干的是“挑八股绳”的营生,即每天早上起来挑两个空菜筐,到集市上找好摊位,然后买一酱猪蹄,打一茶盅散装烧酒,呲牙咧嘴啃猪蹄,有滋有味喝烧酒。啃完猪蹄喝完酒,买上半斤金黄的“香油果子”(油条),非常夸张地大嚼——这在当时是相当了不起的享受了,大财主黄金龙他爹早上能喝上一碗炒米面糊涂,就足以让冬天北墙根下袖手缩颈鼻尖悬一滴清鼻涕晒太阳的老人们羡慕得直咋舌,何况我二爷爷如此铺张!酒足饭饱后,红头涨脸的二爷爷就斜披了上衣,在菜市逛荡,看准了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卖菜,就和人家讨价还价趸过来自己零售。在这个过程中,二爷爷凭借三寸不烂之巧舌,施展软磨硬泡之神功,保准让一百个不愿意的卖主滥贱不值地卖给我二爷爷。过称时,二爷爷又是连偷加摸,争得面红耳赤,一百斤的菜卖到我二爷爷手里就不足八十斤了,所以庄户人卖点自家种的菜,就怕遇到我二爷爷,只要让他老人家瞄上,不卖给他都不行。而他老人家卖菜时,除了洒水掺假外,称秤也有技巧——明明是秤杆儿撅秤砣,他老人家还要给人家再搭上一绺儿,嘴里还说:乡里乡亲,没外人儿,拿去吃吧!慷慨大度让人感动。然而你千万别过秤,一过秤,保证不足秤。人家要回来“打倒”,他老人家三角眼一瞪:“懂规矩不?水菜水菜,离开秤盘就掉秤,你打什么倒!勺子外头找饭吃,你恶心谁!?“当然了,我二爷爷也绝不会有剩菜挑回家,他会劝说那些赶晚集贪图便宜“拣漏”的老头老太,一股脑儿都“砸”给人家。这样,散集时二爷爷就又挑着两个空筐恣悠悠回家。</p><p class="ql-block"> 二爷爷的日子就像槐兰豆儿——粗一截细一截,这集赚了,好酒好菜,就是过年;再一集赔了,就冷灶断炊;断炊的二爷爷就到我们家蹭饭。他老人家蹭饭很准时,不到饭摆到桌上不来。饭摆好了,他老人家袖着手,抽着鼻涕,拖拖沓沓踅进来了。我爷爷就说:“吃饭了么?没吃快坐下吃!”二爷爷就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就吃。据我姑姑们讲,我二爷爷吃相不好,在我们家吃饭,低头不看别人,筷子敲得碗砰啪乱响,嘴里呼呼喽喽,好像八辈子没吃过饭的饿鬼。我叔评价他老人家是:猪八戒戴风镜——吃喝不迷眼儿!二爷爷很快吃饱,也不管别人吃没吃完,嘴一抹,说声:“走咧!”就晃晃荡荡离去。我奶奶那个气呀!</p><p class="ql-block"> 二爷爷一离去,我奶奶就和我爷爷打起来:“他是祖宗么?凭什么我们管他饭?咱扯大拉小的容易吗?”我爷爷无话可说,低头不语——再怎么说也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能看他饿肚子?我奶奶就发狠:“他再来我就用板凳砸他出去!”然而二爷爷再来时,我奶奶是不会真拿板凳砸的,只是气生气死地把瓢勺摔得乱响。看别人不搭理他,二爷爷就会对我爷爷说:“哥 ,你怎么管教的孩子,一点规矩都不懂,我来了也不让个座儿!”说着就自找座儿蹲下就吃。奶奶就跟我父亲和我姑姑叔叔说:“哎,你们知道吗?牛和驴牴角,牛还没牴过驴哩。”姑姑说:“俺不信,牛有角,怎牴不过驴?”奶奶说:“那是因为驴脸皮厚……”二爷爷把碗往桌子上一墩:“嫂子你也忒小瞧人了,驴屎蛋子还发发热哩,你就这么断定我这一辈子就没一点升发?”奶奶说:“他叔,我可不敢这么说,你发财还在后边哩,俺就盼着你升发了,俺大人孩子都要沾你的光呢!”二爷爷“呼”的一声站起来,连说:“好,好,好……”扭头就走了。</p><p class="ql-block"> 这次二爷爷离去后,是爷爷和奶奶吵起来了,说:“人有脸,树有皮,你这样埋汰他也忒过了。”奶奶说:“你自己的老婆孩子养活不了,还要养这么个懒汉,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你兄弟不缺胳膊不缺腿,他要真有志气,有脸面,今儿个从咱这门出去,从此混出个样儿来,强似他到族家亲戚骗吃蹭喝!”</p><p class="ql-block"> 然而,我那二爷爷还真的不争气。他挑“八股绳”的营生越来越不景气,原因是时间一久,庄户人卖菜的怕他,买菜的也怕他,见他都绕道走。没法儿,我二爷爷就改行,他认为什么赚钱就倒腾什么。值得一提的是我二爷爷贩油。那时候老百姓很少打油吃,草根百姓过日子,没油不要紧,只要有盐就行。但我们那儿百姓家中不能没有豆油,因为摊煎饼必须豆油擦鏊子煎饼才能从鏊子上揭起。我二爷爷贩卖的就是豆油。小油担儿一头是一大油罐,里边也就有三五斤豆油;一头小筐内放有秤杆秤砣小板凳什么的,走街串巷,看准有松软沙土地儿,就把油担儿放下,坐小板凳上,那脚紧搓脚下沙土使之更松软,然后吆喝几声“豆——油!”就坐等人来打油。来打油的往往是妇女,讲好价钱,把小油罐递过来,我二爷爷会非常殷勤地用秤钩儿接了直接称空油罐,让人家看准自家空油罐的重量后,就把空油罐墩在松软的沙土地上,用油勺舀上油。当用秤钩再次提起油罐称油时,由于常年用的油罐渗油,灰尘落在上面会形成一层油泥,这层油泥就会在罐底沾起厚厚一层沙土。这样,我二爷爷就把这层泥沙也算作油卖给人家了。因老百姓缺钱,一次也就打二三两,所以,二爷爷每卖三五斤油,至少能卖出半斤沙土。</p><p class="ql-block"> 凭二爷爷的这副德行,干什么都不会长,其结果是卖了秫秸倒腾谷桔,卖了谷桔倒腾麦穰,越倒腾越短。最后连东诳西借来的本钱都没了,人也没影儿了——反正二爷爷光棍一条,到哪儿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门一锁,甭担心饿煞小板凳。</p><p class="ql-block"> 谁也说不准二爷爷去了哪儿,有人说二爷爷去了东北,也有人说在济南府见过二爷爷摆地摊,但都是传说。二爷爷回到后省庄时,他老人家已是满头白发,弓腰驼背了,但穿着光鲜,说话撇腔拿调,很有派头的样子——据说他老人家发财了,趁一瓷坛银元!瓷坛有大小,拳头大的瓷坛装不下几枚银元,大的就不好说多大了,万儿八千也能装得下。人问你老人家的瓷坛有这么大吗?说者双手比划一下大小。但无论说者比划多小多大,二爷爷都笑不露齿,不置可否。他老人家对人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回来就是让王培法(我爷爷)的女人瞧瞧我这驴粪蛋能不能发热!这下人们都睁大眼睛张大了嘴:这老小子发大财无疑!</p><p class="ql-block"> 就是这飘飘渺渺的一瓷坛银元,加剧了奶奶与二爷爷的矛盾,也制造了我们家和我二姑奶奶家的猜忌。</p><p class="ql-block"> 按乡俗,我二爷爷光棍一人,是要“过继”一个子嗣,承其业,传其后,在家谱上不至于其名下无人——这可是人之大忌!按伦理,他老人家应“过继”我叔为继子,可我二爷爷放出风说,就是以后头戴犁铧尖自己拱到黄土地里,也不“过继”王培法(我爷爷)的孩子!并且做出了当时非常叛经离道的决定:要让他的外甥——我二姑奶奶的儿子对其活养死葬。还宣称在我二姑奶奶那儿——现在的山口镇西碾疃,已置下六亩大地(一大亩约合四市亩),地契上写的就是我大表叔的名字。这无疑是二爷爷要与我们家公开决裂!此时我爷爷已过世,奶奶闻听此事,立即严令我的父亲和叔叔姑姑们,不许搭这老畜生的边界!他穷光蛋你们进前照顾是尽孝;现在他有钱了,有钱买得鬼推磨,他既然让他外甥管他,你们进前就是为图他的钱财。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谁要和这老畜生有半点瓜葛,就砸断谁的腿!</p><p class="ql-block"> 之后,我二爷爷身体一有不适,就传信让我西碾疃的大表叔来,起先我表叔信到就来,常了发现不对头——干嘛是事不是事就传我?最后我表叔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赶紧跑来我家,对我奶奶说:“妗子,俺二舅有病有灾当外甥的理应尽孝,可俺二舅的话您老人家可千万别信,他老人家说他袖子里有根胳膊,您得上前摸摸才行!“奶奶说:“外甥,这些事你去跟你二舅说去!话是他说的,风是他放的。他别说趁一瓷坛银元,就是趁一大瓮、趁一大囤,俺绝不拿眼角瞧一瞧!他说了,将来有病有灾,绝不指望俺,他有这句话就行了,反正俺没沾他一分钱的好处!”大表叔无言以对,气哼哼要找我二爷爷理论。</p><p class="ql-block"> 出了大门,顶头儿遇上我父亲,我表叔眼圈红红的,说:“表哥,你说这是什么事儿……我这就找俺二舅去!”我父亲说:“表弟,你找他干嘛?事情总会有个水落石出,他临死的人了,他要硬说确有此事,你一时说得清?表弟放心,我心里有数。”我父亲如此说,但我奶奶还是对西碾疃大表叔有隔阂,总认为我二姑奶奶沾我二爷爷的光了。直到解放土改,我大表叔划贫农成分,所谓的我大表叔名下的六亩大地純系子虚乌有,奶奶和我大姑奶奶家的隔阂才算冰释。这是后话。</p><p class="ql-block"> 走到生命尽头的二爷爷,指望的还就是我们这一家——当然要瞒着我奶奶。她老人家至死都与我二爷爷解不开那个结。</p><p class="ql-block"> 二爷爷一辈子吹吹呼呼,却没混下女人,也没混下一垄地、一片瓦,到死都是借住在闫家一间小茅屋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弥留之际,二爷爷拉着我父亲的手,哽不成声:“侄子,叔这辈子窝囊,对你们兄妹没什么恩德,却得了你们兄妹的济,我欠你们……我死后脖子上拴块煎饼,拖出去让狼拉狗啃!”我父亲说:“您老人家说什么呢!你是俺爹的同胞兄弟,就是俺的老的。俺爹到死都牵挂着你,俺理应孝敬您。您老放心吧!”</p><p class="ql-block"> 我二爷爷死是我叔领的丧。按乡俗,谁领丧谁就有权享受死者的财产,但我叔没享受我二爷爷半个铜板——二爷爷穷得叮当响,根本没有什么遗产,倒是我们家还搭上了寿衣寿材。所以我们那儿曾流传这样一个调侃:王老二领丧——白打哈哈(第一个“哈”读二声,第二个“哈”读四声。村俗,领丧之人要手执纸幡,而纸幡在我们那儿称哈哈)。不仅如此,发送二爷爷后,我父亲还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将二爷爷的前后左右邻居,生前好友统统请到,我父亲和先叩头后敬酒,然后提出:“俺叔有欠各位账的,不拘多少,人死不死账,现在就说到当面,俺当晚辈的理应替老人还账;欠俺叔的,一张纸掀过,决不再提。”来人都非常感动,连说没账——当时人厚道,即便二爷爷欠人家几个钱,也就不好意思张口向我父亲讨要了。</p><p class="ql-block"> 我父亲的这一举动,赢得了街坊邻居的好评,说父亲大度。父亲说,孝道存于个人心里,按自己的良心去行事,做到问心无愧就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