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社每天好书分享（2400）

冯雪松

他所秉持的那种怀疑的精神，他所持有的那种承认自己无知的勇气，才是苏格拉底身上最神采光辉之处，也才是我们现代人必须俯首称臣的伟大智慧——《苏格拉底的方法》精华分享

《苏格拉底的方法》。这本书的作者是美国当今的一位法学家叫法恩斯沃斯。这本书，基于苏格拉底的对话录，分析并提炼了若干种实用的思考方法。在我看来，这些思考方法是很有启发性的，对于日益碎片化、肤浅化、快餐化的网络时代来说，可谓是一种解毒剂，这就是我向大家推荐这本书的原因。

苏格拉底当然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他对西方社会影响很大，但是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我们尽管听说过苏格拉底，但是应该所知不深，只是有些粗略和模糊的印象罢了。所以，要了解苏格拉底的方法，我们先得知道苏格拉底到底是谁。

苏格拉底是谁？

苏格拉底所处的时代距今已有近2500年，他出生于古希腊的雅典，出自一个平民家庭。苏格拉底与柏拉图还有亚里士多德并称为“希腊三贤”。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学生，而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的学生。所以苏格拉底是“希腊三贤”之首。

苏格拉底本人从来没有留下过任何文字著作，所以后世所认识和了解的苏格拉底是从其他人的作品中得到的。这有点像我们中国的孔子，孔子讲“述而不作”，就是只阐述而不创作，孔子也没有亲自写过任何书，我们对孔子的了解是从孔子的追随者那里得到的。

苏格拉底也是一样，读苏格拉底就是读柏拉图，因为柏拉图写了很多书，其中绝大部分是以苏格拉底为主角的。我们是从柏拉图的著作，才了解到了一个生动、鲜活的苏格拉底。不过，除了柏拉图之外，当时还有别的雅典人记录了苏格拉底的言行，比如一位雅典的将军叫色诺芬，还有剧作家阿里斯托芬，都有关于苏格拉底的作品传世，但是它们的重要性不及柏拉图的著作。

讲到这里就牵扯出一个有趣的问题：柏拉图著作中的苏格拉底是真实的吗？还是说，它只是柏拉图的一种创作，即柏拉图只是借苏格拉底之口来表达柏拉图自己的思想？其实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我们无法判断，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是不是就是历史中真实的苏格拉底，也无法考证，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所说的那么多话是不是苏格拉底真的说过。

我自己从一个写作者的角度是这么考虑的，柏拉图在写书的时候，不可能不带入作者主观的想法和见解，也就是说，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必定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混合体。至于在这个混合体里面，真实的苏格拉底占比百分之多少，柏拉图的虚构占比百分之多少，我们无从判断。因而可以这么讲，我们所讨论的“苏格拉底”本来就不是历史上的苏格拉底，而是柏拉图笔下、经过了柏拉图塑造过的苏格拉底。但这没有关系，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苏格拉底，也就是对西方文明演进极为重要的那个苏格拉底。

我们都知道苏格拉底最大的爱好是辩论，柏拉图的作品保留了很多苏格拉底与他人的辩论记录。苏格拉底在辩论时最大的特点是提问题，他提问题总是多于直接陈述观点。苏格拉底的问题总是成串的，一个接着一个，实际上，他总是能通过提问来引导对话的进程。对方跟随着苏格拉底的提问，思考变得越来越深入，对某一个议题的认识也就变得越来越清晰。但是苏格拉底的提问并不是和风细雨、润物无声，而是绵里藏针却一针见血，他的提问总是能刺中对方思维中的误区和盲区，但对方却不会因此而恼怒，而是虚心地接受苏格拉底的引导和启发。如果用一句话来为这种辩论定性的话，那就是苏格拉底的辩论是不断逼近真理的过程，是一种明智思考的技术。

我们现代社会也很强调辩论，比如法庭中有辩论，高校中有辩论赛，电视上有《奇葩说》。但是现代社会的辩论与苏格拉底的辩论有本质的不同。为什么这么说呢？你想想看，在一场辩论赛里，总有正方和反方。每一方都在拼命维护自己的立场，并攻击对方的立场。永远不可能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即正方承认自己的立场是错的，站到反方的立场上，或者反方承认自己的立场是错的，站到正方的立场上。

所以在现代社会的辩论，辩论的目的并不是探求真知，而是取得胜利，因而辩论的过程也称不上完全的率真和坦诚。反过来，苏格拉底的辩论则是真正展现了辩论的真谛，其目的不是说服对方或者打败对方，而是在对话、思辨和质疑的过程中寻求最终的一致，以找到最接近正确的观点。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有一方发现自己错了，他就会大方承认错误，去修正自己原来的观点。于是我们可以理解，即便从现代的视角来看，苏格拉底的方法仍旧是那么地珍贵，那么地难能可贵。

苏格拉底之死

关于苏格拉底，我们都知道一件事，苏格拉底最后是被雅典公审，以“腐蚀青年思想”的罪名，被判决了死刑，苏格拉底服毒而死。实际上，当时苏格拉底是有机会免于一死的。在柏拉图记录的对话录《克力同》一篇中记载，苏格拉底的富商朋友克力同去狱中探望他，并告诉他，有一帮好朋友已经计划好带他从监狱中偷偷逃出，然后离开雅典。

但是苏格拉底断然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有二，首先，带他逃走的计划里包括了要向监狱的官员行贿，这显然是行不义之事。苏格拉底说，人绝对不能行不义之事，这对于任何人、任何情形都是一视同仁的，不应该有例外。第二，判决他死刑虽然是错误的判决，但仍旧是法律体系下的裁决，如果他偷偷逃走，就等于带头违反法律，对雅典的法制的影响可能是毁灭性的。基于以上两个原因，苏格拉底选择慷慨赴死。实际上他是用自己的生命践行了自己所始终坚信的信念。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有违背自己所坚持的对真、善、美的追求。

好多年前，我读到《克力同》，被深深震撼，读到最后我哭了。我为苏格拉底而哭，为人类历史上那些无畏追求真理的人而哭。我想，正是因为有这样杰出的人前赴后继的努力，人类文明才会如此灿烂辉煌。

接下来，我就给大家讲讲苏格拉底的方法到底包含了什么。如果要具体讲苏格拉底的方法，能讲得非常复杂，但如果简单讲的话，我觉得可以讲三个要点：第一点，用反诘法揭示思维中自相矛盾的部分；第二点，用类比法揭示观点中的错误；第三点，揭示大众的认知中最不易发现的盲区，即“双重无知”。

反诘法

先说第一点，通过反诘法揭示思维中自相矛盾的部分。

什么是反诘法呢？这是一种提问的技术。它是通过巧妙的提问，引导对方发现自己思维中的矛盾。当苏格拉底和一名对话者交谈时，对话者可能会提出一个自认为不错的论点（为了方便区分，我们把这个论点称为A论点），此时苏格拉底并不会直接支持或反对A论点，而是会顺着对话者的思路，提出与之相关的另外一个论点（我们可以称它为B论点），并询问对话者是否也同意B论点。如果对话者说他也同意B论点，那么苏格拉底便会通过提问引导对话者发现一个问题，也就是A论点和B论点实际上是不可能同时成立的。于是对话者便会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想法是有自相矛盾的，存在着某些不易发现的错误。反诘法的高明之处是，苏格拉底总是能通过提问，让对话者自己领悟到思考中的偏颇。

我们可以比较一下，“自己发现自己错了”和“别人告诉你错了”是很不一样的。因为人总有一种防御机制，会自觉不自觉地维护自己，如果别人告诉我们自己哪里想错了，我们会忍不住去辩解，会感到懊恼，甚至会作出反击。但如果我们是自己发现错了，那就只能承认这个错误，甚至会作出深刻的反思。

从这个意义上说，反诘法是一种澄清自己思维的有效方法。不仅在两个人之间的对话中可以用，而且一个人也可以用。怎么用呢？就是自己在头脑中进行对话，用反诘法的方式向自己提问，然后看看会不会发现自相矛盾的地方。

这里我来举个例子，看苏格拉底具体是怎么运用反诘法的。苏格拉底曾经跟一位对话者讨论什么是勇敢。对话者先给出了自己的定义，认为“勇敢就是在精神上坚持不懈”。苏格拉底顺着对话者的这个观点，问对话者说：“你是不是认同勇敢是值得钦佩的？”对话者说：“是啊，勇敢当然是值得钦佩的。”然后苏格拉底接着说：“但是有些坚持是不明智的，属于盲目的坚持，难道盲目的坚持是值得钦佩的吗？”对话者说：“不值得钦佩啊！”这时苏格拉底就告诉对话者：“你看，你刚才说勇敢是一种坚持，并且勇敢是值得钦佩的，然后你又同意盲目的坚持是不值得钦佩的，这不就自相矛盾了吗？”对话者一想，说：“对哦，那我刚才对勇敢的定义确实有问题。”

那么什么是盲目的坚持呢？例子很多，比如一个人搞投资，总是亏钱，越投越亏，那这种坚持难道是勇敢吗？又或者一个人生了病，躺在床上嗷嗷叫，但是医生给他开的药，他就是不吃，难道这种坚持是勇敢吗？这样的坚持不值得钦佩，因而不能叫勇敢。

大家体会一下，这就是反诘法。在这个对话的过程里，苏格拉底是那个循循善诱的角色，他似乎一开始就已经察觉出，对话者观点之中的自相矛盾之处，然后设计精妙的问题让对话者自己去发现这个矛盾。这个对话在苏格拉底的大量对话中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很多对话更复杂更长，但是即便从这个简单例子中，我们也能体会到苏格拉底的思维比普通人更敏锐、更开阔也更有深度。比如对话者就没有想到“盲目的坚持”这种情况，而苏格拉底一下就想到了，这本质上是思维能力的高下区别。

法恩斯沃斯认为，揭示思维中的矛盾能帮助我们接近真理。一个人可以在独自思考时也运用反诘法，自问自答，如果发现自己持有两种论点，且彼此冲突的话，那就说明这两个论点中至少有一个是错误的。这时你就要警惕了，你要沉下心来，想清楚到底是哪里错了。这个过程就像是在给我们自己的思维找bug，而反诘法正是找bug的有效工具。

然后我来讲一讲苏格拉底方法的第二个部分，用类比法揭示观点中的漏洞。

关于类比法，我知道大家是有争议的。有些人会觉得，类比法不严谨，也不够科学。这有一定道理，特别是我们不能用类比法来证明某个观点。但是反过来呢？我们有没有想过，能不能用类比法来否定某个观点？实际上，这就是苏格拉底的拿手好戏。

这里我给大家推荐一本书叫《会饮篇》，这本书是柏拉图所写的苏格拉底对话录中的一本。这本书非常精彩，虽然只是薄薄的一个小册子，但是我读下来印象非常深刻。什么是“会饮”？“会饮”就是聚在一起喝酒。《会饮篇》讲的是苏格拉底和几个人（这些人也是当时雅典很有身份、很有文化的人），大家一起喝酒。喝酒的时候，大家就开始讨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非常有难度，叫“什么是爱”。

在场的每个人依次发言，阐述自己对“爱”的看法。苏格拉底呢是最后一个发言的。这本书好看在哪里呢？在苏格拉底之前发言的每个人，虽然观点不同，但是都讲得很好，他们对爱的看法都有相当大的说服力。但是等到苏格拉底发言的时候，把前面每个人的观点都反驳了，反驳了以后再提出了自己对爱的看法。这时你不得不承认，苏格拉底的见解是最深刻的。

举个例子，在这个酒宴上有一个发言者是阿里斯托芬，他是有名的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观点是这样的，爱就是追求完整性，让自己变得完整。他首先讲了一个神话故事，这个故事有关人类的起源。他说，人原本的形态是一个球体，球体上伸出来四只手、四只脚、四只耳朵等等，后来大神宙斯把人给劈开了，一分为二，在此以后，每个人都是不完整的，因为每个人都只是“半个人”。

成为“半个人”以后，每个人都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自己的“另一半”。我们现代社会也经常讲“寻找另一半”，这个出处恐怕就是在这里。所以什么是爱呢，爱就是变得完整的希冀和追求，就是一个人寻找另一半的渴望和期盼。只有找到了另一半，“我”才是完整的，这就是“爱”。

讲到这里我还要加一个解释，对当时的雅典人来说，他们是真的相信神的存在，希腊众神对他们来说都是真的，不像我们现代人，只是当神话看而已。所以阿里斯托芬的这番发言，听上去可谓有理有据，而且还很动人，能说到很多人的心坎里去。

那么你肯定很想知道，苏格拉底是怎么反驳阿里斯托芬的呢？他的反驳可谓四两拨千斤，他跳出对“爱”的讨论，提到了另外一件事，拿这件事作为类比，找到了阿里斯托芬观点中的漏洞。这件事就是：截肢。雅典那时候经常有战争，在战争中，士兵腿脚受了伤，可能要被迫截肢，不然命就会保不住。

苏格拉底说，人并不是一定要追求完整性，如果这个完整性是不好的，那还不如不完整，这就像截肢，宁可让完整变得不完整，也比追求完整要好。所以爱真的只是追求完整吗？不对，爱追求的是那个可以让自己变好的完整，而不是让自己变坏的完整。所以苏格拉底用截肢来作类比，找到了阿里斯托芬观点中的漏洞。

讲到这里，我们可以缓一缓，大家可以再细细地思考一下，阿里斯托芬和苏格拉底，观点上根本的分歧到底在哪里。阿里斯托芬说，爱的本质是追求完整，这个看法确实是有合理性的，苏格拉底也并没有完全否定阿里斯托芬的观点，他只是说你讲的有漏洞。在爱的过程中，人追求完整性是没错，但这不是最本质的，最本质的是人对美好的追求和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