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观心录·原创散文

默斋主人

西湖观心录·默斋主人原创散文

寅时三刻，惠州城尚在晓雾中半寐半醒，我已在西湖石栏上静坐良久。湖水漫过青荇丛生的浅滩，将细银般的粼光推至脚边。泗州塔隐在烟霭深处，恍若仙人遗落的笔锋，蘸着云絮在晨空书写谶语。忽觉这湖并非寻常山水，倒似一面上古铜镜，照得见苏子泛舟的旧影，也映得出今人眉间的浮尘。

九曲桥如青黛蜿蜒入水，木栏朱漆经年累月磨出琥珀色包浆。指尖抚过某处凹痕，半句"花开堪折"的刻痕已被苔藓悄然改写。世人总以桃李花期喻女子韶华，却不见这湖中睡莲自有章法——春时不必争发，秋深无需急谢，偶借清风摇落三两残叶，时捧骤雨盛满半盏琼浆。这般自在，倒比那些掐着时令开谢的草木更懂禅机。

烟霞桥畔古亭里，银髯老者正抚五弦。筝声裹着朝露漫过飞檐，在雕花槅扇间凝成薄霜。他指下流淌的并非《凤求凰》的焦灼，而是《渔舟唱晚》的疏淡。恍然惊觉，所谓白首不离的执念，原似孩童追逐水中月影。真正的从容当如这蓑衣渔父，任星斗在箬笠上流转，独钓寒江时，钓竿弯成天地间的半阙宋词。

竹径通幽处，风骨凛然作响。新篁节节生碧，苔痕斑斑沁绿，细听竟有光阴在竹管中泠泠流动。忽忆三年前逃婚女子，赤足提着白纱掠过苏堤的模样。月华将她身影拉成蝶翼，世人皆道荒唐，她却笑说："宁做断线纸鸢，不当描金笼鸟。"此刻竹影婆娑，方知有些傲骨，原比俗世所谓的"圆满"更近菩提。

暮色浸染飞檐翘角时，我独坐长椅观落霞熔金。归鹭点水而过，翅尖搅碎满湖鎏金。垂髫女童忽指湖心雀跃："月亮落水了！"其母柔声应道："明月何曾离九霄？是你心中有玉轮，方见波间碎琼瑶。"此语若石投静潭，漾起千层涟漪——原来爱己方为终生风月，恰似西湖守月，不逐不追，清辉自满襟。

华灯初上时，遇耄耋夫妇相携过桥。老翁握妻手如捧薄胎瓷，步缓似怕惊碎光阴。桥下急流将双影抻成素丝，恍见白乐天"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的注脚。晨间在丰湖书院读到的残句忽现心头："独行可揽山河入袖，偕老能掬烟火烹茶。"西湖妙处，正在容得孤舟蓑笠，亦纳得并蒂红蕖，千般活法皆成水墨。

子夜欲归，见许愿树红绡翻飞如泣血蝶。众生祈姻缘求子嗣，唯某条褪色帛书写着："自为冰魄，何借他辉？"晚风拂过，满树铃铎轻响，似是湖神低语：真正的圆满，不在他人眼底的倒影，而在你踏碎青苔时足尖沾染的星光，对镜理云鬓时眸中流转的银河。

回望夜色中的泗州塔，塔尖新月恰似银簪斜插云鬓。尘世总催人"莫待无花空折枝"，却鲜少告知：草木荣枯自有道，何必强效四时令？恰如这西湖晴雨，春水有春水的潋滟，冬雪有冬雪的清绝。待东风起时，该漾的涟漪，自会轻轻漫过命定的堤岸。

夜市灯火渐次亮起，喧哗声里，我怀揣满袖湖风离去。终于懂得，这人间原该有片水域，可浣洗被世俗揉皱的灵魂——那是不惑于年轮的澄明，不屈从规训的傲骨，是孤身踏过二十四桥仍能听见足音清越的自在。原来独行非缺憾，恰是与万千个自己促膝的雅集；迟婚非犹疑，实为候天地为证的共鸣。就像这湖上石桥，转过某个弯或遇柳暗花明，若暂未相逢，且看眼前：风荷正举，山色空蒙，生命最动人的章节，从来都在未曾辜负的此时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