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小说连载第一章）

挥别天涯

（故事系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第一章 格桑花的约定

1989年7月·尕那乡寨

扎西的鼻尖沾着花粉，整个人几乎要陷进格桑花丛里。七岁男孩的睫毛扑簌簌扫过花瓣，把七月的阳光切割成细碎的金箔。他伸出被草汁染绿的食指，小心地触碰那株奇迹——层层叠叠的粉白花瓣中央，八片纤薄如蝉翼的轮廓正在风里舒展。

花田深处传来酥油茶的醇香，那是卓玛家帐篷飘来的晨炊。扎西的肚子咕噜作响，却舍不得离开这株珍贵的八瓣花。昨夜饿着肚子入睡时，他梦见自己变成蜜蜂在花蕊里打滚，醒来嘴角还沾着带甜味的露水。

“卓玛！这朵有八瓣！”

喊声惊飞了汲水的蓝马鸡，溪涧边的木桶“咚”地砸进水里。扎西抬头时，正看见卓玛辫梢的绿松石甩出一道弧光。那串阿爷从拉萨带回的宝石，在她发间撞出清越的响，像雪山融水敲打冰川石。

“给我留着！”女孩提着湿漉漉的藏袍前摆狂奔，牛皮靴碾碎的格桑花渗出淡紫汁液。扎西故意放慢脚步，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喘气声。他永远记得这个瞬间：卓玛辫子上的银饰叮叮当当，惊起的岩羊群从他们头顶跃过，投下转瞬即逝的灰影。

花丛间突然窜出只灰兔，卓玛的银铃腰带擦过扎西的手背。他们曾在这样的追逐中摔进过牛粪堆，也曾在暴雨天躲在同一块岩石下分食奶渣。此刻扎西的后颈能感受到她呼出的热气，带着熟悉的羊奶糖味道——那是乡里供销社最金贵的零食，卓玛总会偷偷掰半块塞进他掌心。

当卓玛整个人扑进花丛时，扎西悄悄攥紧拳头。昨晚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阿爸佝偻着腰往火塘添牛粪，咳嗽声震得挂在梁上的风干鹿腿都在摇晃。“尕娃...…”阿爸咳出的血沫溅在铜茶壶上，“等格桑花开败了，咱家牧场要卖掉十头牦牛...…”

扎西数过自家帐篷后的牦牛群，整整二十八头。卖掉十头意味着阿姐的嫁妆又要减少，也意味着明年春天，他再不能像现在这样躺在花海里打滚——更多的牧场要用来种青稞填肚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闻到了格桑花茎断裂的苦涩汁液味。

花影与泪光

卓玛的指尖在颤抖。她将八瓣格桑花连根拔起时，带起的泥土落在扎西膝盖补丁上。那是用阿妈的旧氆氇（藏族毛织品）缝的，靛青染料褪成了灰白，像块永远晒不干的云。

“阿爷说.…..”卓玛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近，“找到八瓣格桑花的人，能向山神许个愿。”她耳垂上挂着的珊瑚坠子扫过扎西脸颊，痒得他往后缩了缩。

扎西的余光瞥见卓玛手腕上新结的七彩绳，那是前天立秋时她阿妈系的平安结。往年这时候，两家人该围在篝火旁跳锅庄了。可今年阿爸的病让帐篷里总是飘着药草苦味，连最热闹的赛马会都蒙上了阴影。

两个孩子的额头几乎相碰，在花海上投下交叠的剪影。扎西闻到卓玛身上混着酥油香和青草味的汗气，听见她急促的呼吸里夹杂着藏袍银扣的轻响。远处的牦牛铃铛突然叮咚，卓玛猛地跳起来：“快许愿！”

山风卷着格桑花瓣掠过他们头顶，远处的玛尼堆传来经幡猎猎的声响。扎西突然想起去年雪灾，卓玛家送来的那袋青稞面——当时她也是这样额头抵着他的，把冻僵的手塞进他怀里取暖。

扎西盯着她掌心的花，喉咙突然发紧。他想求山神治好阿爸的肺病，想让牧场不再卖牦牛，但脱口而出的却是：“我希望卓玛的牛皮靴别再磨脚后跟。”——前天帮她挑血泡时，那伤口深得能塞进青稞粒。

暮色中的秘语

夕阳把雪山顶染成糌粑团般的暖金色时，卓玛正跪在青石板上晒花。她将白天采摘的格桑花平铺成同心圆，用溪水润湿的指尖抚平每片褶皱。扎西抱膝坐在旁边，看她的影子渐渐拉长，最终与远山轮廓融为一体。

“手伸过来。”卓玛突然说。

扎西刚摊开手掌，就被她塞进一团温热的物什——那是用羊毛线串起的花环，晒蔫的花瓣蔫头耷脑，却散发出类似蜂蜜的甜香。“给你阿爸戴，”她低头咬断线头，”我偷了阿爷的药师佛经咒，磨成粉撒在花芯里。”

暮色中，扎西注意到卓玛的指甲缝残留着紫红汁液。这种颜色会在她指间停留三天：第一天像未熟的桑葚，第二天变成布达拉宫墙的赭红色，最后褪成淡淡的霞光。很多年后他才知道，那是高原强紫外线与花青素作用的奇观。

风中的转经筒

归家的路上，扎西远远望见自家帐篷前飘动的经幡。阿妈正弓着腰搅拌酸奶桶，木杵撞击陶罐的咚咚声里，夹杂着阿爸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咳...尕娃.…..”阿爸的藏袍空荡荡挂在身上，像面褪色的旗。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物件，铜器与骨器碰撞出沉闷的响——那是祖传的转经筒，筒身密布着历代牧人指甲划出的凹痕。

扎西刚要伸手接，突然被卓玛拽住后领。女孩的绿松石发饰擦过他耳际：“花环！先给阿爸戴花环！”

当八瓣格桑花贴上阿爸嶙峋的胸膛时，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水光。他干枯的手指抚过花瓣，轻声哼起某支古老的牧歌。帐篷外的风突然转向，转经筒上的“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在暮色中泛起微光。

暗夜收藏

月光漫过山脊时，扎西躺在羊皮褥子上辗转难眠。卓玛临走前掉落的半片花瓣，此刻正在他掌心蜷缩。那抹淡紫在黑暗中显得愈发幽深，像阿妈煮坏的酥油茶里沉浮的杂质。

他蹑手蹑脚爬向帐篷角落的檀木箱，那是阿妈的嫁妆。掀开绣着吉祥结的盖布时，陈年的艾草香扑面而来。扎西将花瓣藏进铜壶夹层，旁边躺着卓玛去年送他的岩羊齿项链。月光从帐顶缝隙漏进来，照亮壶身上模糊的刻痕——那是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图案，卓玛六岁时用石块刻的。

晨雾与预言

次日清晨，扎西被露水打湿的脸颊痒醒。卓玛蹲在帐篷口，正用格桑花茎搔他鼻子：“快看！”

晨雾中有匹小马驹正在诞生。母马身下的血水渗进格桑花田，把花瓣染成诡异的玫红。卓玛突然抓紧扎西的手：“阿爷说，血水滋养的花田来年会开得更旺。”

二十年后的某个雪夜，已经成为工程师的扎西在实验室数据中猛然顿悟：那并非神谕，而是血红蛋白中的铁离子改良了酸性土壤。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时，新生的马驹颤巍巍站了起来。它额头的白斑恰好形成八瓣花形状，卓玛的惊叫声惊飞了整群雪鸽。直到很多年后，扎西在法国香水实验室看到分子结构图，才意识到那个清晨的每个细节，都是命运埋下的草蛇灰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