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乾书丨蕨粉记

包乾书

蕨粉记

文/包乾书

村里的雾气还未散尽，我的叔公就背着竹篓上山了。他的草鞋踩在枯黄的蕨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秋末的晨露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浑然不觉，只顾低头寻找那些深埋地下的黑色宝藏——蕨根。

蕨根是最原始的蕨类植物的根，可以用来提取淀粉，叫蕨根粉，或蕨粉。另外有一种粉，我老家的人叫它"小粉"，这两种粉却藏着一段被时光掩埋的故事。

首先，蕨粉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远古时期，它的制作是一场与时间的较量，是先民们向草根索取粮食。秋末冬初，历代村民们便上山采挖。蕨根在地下蛰伏了一年，此刻最是肥硕。挖蕨根要选老蕨，新生的太嫩，出粉少。铁锹下去，带出一串串盘根错节的根茎，黑褐色的表皮上沾着湿润的泥土，像极了老人手上的青筋。

"小心着挖，"叔公总这么说，"断在土里的就糟蹋了。"他的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黑泥，那是长年挖蕨留下的印记。

背回家的蕨根要在溪水里反复淘洗。女人们蹲在青石板上，用鬃毛刷子细细刷去每一道皱纹里的泥沙，堆在竹匾里像一座小山。

石臼咚咚的声响从清晨响到日暮。男人们轮番上阵，将蕨根捣成糊状。这活儿最费力气，往往要换好几茬人手。捣好的蕨浆倒入大木桶，加水搅拌，再用细纱布过滤。乳白色的浆汁在桶中静静沉淀，一夜之后，桶底便积了一层灰白色的粉。

叔婆用木勺轻轻刮取沉淀的蕨粉去晒。晒干的蕨粉装在陶罐里，能存上好些年。饥荒年月，这一罐粉能救活一家人。大困难时期，蕨粉是最高级的粮食。

蕨粉的吃法最妙的是拌芋泥。蒸熟的芋头捣成泥，掺入蕨粉揉成面团。擀开切成条，下锅一煮，便是筋道爽滑的蕨粉面。若是包上红糖馅，捏成饺子状，乡亲们叫它为蕨粉包。煮熟后外皮晶莹剔透，隐约可见里头琥珀色的糖汁，咬一口，甜香直往鼻子里钻。

明朝万历年间，地瓜漂洋过海而来。这外来客落地生根，很快传到南方各地。地瓜可以制造地瓜粉，做法与蕨粉相仿，却省力得多。不用上山挖掘，产量更是蕨粉的几倍有余。只是这粉性比蕨粉软，勾芡时比不上蕨粉稠，做出的吃食也少了蕨粉那股子山野气息。于是村民们给了它一个谦卑的名字——"小粉"。大者为蕨，小者为薯。这名号里既有对传统的敬畏，又透着几分对新事物的宽容。两种粉在灶台间和平共处了几百年，就像里的新旧时光，交替着滋养这片土地。

我十几岁那年，看见叔公最后一次挖蕨根。他的背已经驼得像张拉满的弓，挖不了几锄就要歇口气。"现在的小年轻，"他喘着粗气说，"都嫌这个费事。"果然，没过几年，村里就再没人上山挖蕨了。地瓜粉彻底占据了灶台。而现在，"小粉"的名字也渐渐被人遗忘，干脆叫它地瓜粉，或番薯粉。

去年回乡，我在集市上看见地瓜粉，顺口问了句："这小粉怎么卖？"摊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她愣了一下，突然笑出声来："大叔，这叫地瓜粉，不是什么小粉。"

阳光透过老榕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忽然想起叔公说过，蕨粉要放在竹匾里晒，不能见铁器，否则会发黑。这些讲究，如今都随着"蕨粉"这个名字，消散在风里了。

现在也许在某些乡村的角落，还藏有那老石臼，它还默默诉说着那些与蕨根和蕨粉有关的晨昏。

蕨草

蕨根

蕨粉

地瓜

地瓜粉（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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