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花开

沧浪琴主

　　夏日里午休，如果一不小心睡得深沉，便常常会梦见一些少年往事。那梦境永远带着一层柔和的淡蓝色的光影，猛然醒来，梦境瞬间破碎，只见窗外绿树浓阴，骄阳绚烂，那是真能让人体会到何谓浮生如梦。

夏天总是令人欢喜又惆怅。欢喜，因为这蓬勃的生机。我甚至觉得春，不过是夏日的序曲，秋，不过是夏日的尾声，而冬，不过是夏日的谢幕。一年四季，其实只是为了成就一个盛大的夏。可是再怎么生机蓬勃，热烈奔放的夏天，终归要萎谢，凋零。费玉清有首叫《秋蝉》的老歌：“听我把春水叫寒，看我把绿叶催黄，谁到秋下一心愁，烟波林野意悠悠，花落红花落红，红了枫红了枫”，即便是在炎热的夏天想起，也不禁令人心生寒凉。

时节有序，离合无情！

　　我想，很多年以后，我今日的景况，是不是也会带着一层淡蓝色的光影出现在我的夏日梦景里？

昨日小满。十一年前的小满，我还只是一个人孤身在这座城市流浪。初夏的黄昏，晚风轻吹，夜色渐浓，我给自己买了一条周生生的金铃铛手链。带在腕上，悉悉索索地响，像是遗落了一地的，金色的时光。

曾经也有过一个时期，觉得小满这个词极美。轻轻地从嘴里说出来，如珠似玉，齿颊留香，有一种简素清宁之美。也难怪，但凡这天，朋友圈里总有各种感叹，赞美。其意旨无非是人生不求圆满，只求小满，小满即可。细想来，这真是农耕文明孕育出来的小农意识啊！小满即可，那简直是为半途而废量身定做的最好的借口。我喜欢的人生是彻底而干净的，要么像太湖石瘦漏透皱，要么像和氏壁莹白瑕。

　　我现在办公的地方，正好是我七年前曾经短暂居住过的地方。彼时，这里还是一片新区，道路房屋都处于建设之中。我住在小路的南头，北头就是女儿就读的学校。

那是2018年的初夏，女儿正待中考，每天早晨我送女儿步行去上学。初夏的清晨，微风如水，狭长的小路两旁刚刚种下孱弱的蓝花楹，那树苗顶多不过我手腕或是胳膊般粗细，却亦能在微风中落下零星的花朵。仿佛一个年幼的孩童在咬牙承担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阶段应该承担的重任。也因此，我对那花便有了怜惜，亦有了惦念。

女儿中考试结束后，我便搬离了那里。直至而今，办公地点搬到这里......某天无意中经过当年送女儿上学的小路，只见头顶蓝花楹层层叠叠，遮天蔽日，仿佛一片烟紫色的花海，真正的漫如云，浓如烟，烂如霞。突然想起那些古老的诗句。斌斌君子，灼灼其华。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那些姿意烂漫的花，又何尝不是这清澈高洁的陌上君子呢？7年前，那些开在记忆深处的的小树苗，而今早已长得比我腰身还粗，微风起时，花落簌簌，宛如我手腕上灿烂细碎的金铃铛。而当年灰白的水泥路面，早已被落花铺满，无尽江山，繁华似锦。

　　猛然觉得，原来时光从未流走，它们只是静静在沉淀于这世间万物之上。那变粗的树枝，那开满花的树冠，谁又能说那不是时间的堆积与存蓄呢？像是少年从未远去，他们只是背负着时光，渐渐老去，死去，再葬于地里，化为尘泥。我们脚踏的这黄天厚土，何尝不是过往的时光，何尝不是一代又一代的山河故人。

今年夏天，女儿将大学本科毕业，然后远赴海外开启她的硕士研究生求学之路。这一去山高水远，这一去海阔天空。想当年那个被我抱在怀里的，呀呀学语的小小婴儿，如今已熟练掌握英、法、德三门外语，那个在外婆家的小院里拔草弄花，探寻珍稀植物的小小孩童，已成长为一名准生物学学士。朋友问我，送女儿去那么远的地方，你舍得吗？我说，我舍不得让女儿留在我的身边。因为，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一个少年的步伐，以后这所有的山高水远，都将成为属于她的海阔天空。

约朋友出来吃饭，朋友回，女儿回来了，请了年假，全程陪女儿。我心底仿佛轻轻一漾。连忙回：“耍好耍好，我们改天再约。”朋友的女儿一直在外地工作并定居，大概因为年轻人工作太忙，家里又有各种琐事缠身，这么多年，亦很难听说她回家。我想，会不会我的未来，也会和朋友一样，每逢女儿回家相聚，便是生命中最为快乐、盛大与隆重的事。

　　端午节是母亲的生日，母亲说：“你们别回来了，来来回回怪难折腾的。”我无言。只是默默地买下了高铁票。我不希望，很多年以后，我在夏日的旧梦里，梦到现在的自己，除了淡淡的惆怅，还有无尽的怨悔。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今晨醒来，满窗的绿树浓阴，青翠欲滴。我想，小路上的蓝花楹应该又是花落知多少了吧。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生，开，就心无旁贷，努力地开。落，就心无挂碍，潇洒地落。所谓圆满，无非无意而来，尽兴而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