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千年，静默如诗。

晴云秋月

　　三十三年前，我亦曾登泰山。那时年少气盛，自中天门至南天门，一路疾行，竟不知疲倦。而今重游，步履已缓，却见前所不见之景。

山道依旧。石阶层层叠叠，如天梯垂挂。游人如蚁，攀附其上。有老者挂杖，一步一喘；有少年雀跃，三阶并作一步。我夹在其间，不疾不徐。石阶被千万双脚磨得光滑，日光下泛着青黑的光。至对松亭，小憩。此处两峰对峙，古松蟠曲，枝叶交错，如绿色门户。记得前次过此，只顾赶路，未曾留意。今细观之，松针苍翠，松干虬劲，竟似有灵性。一老翁坐亭中，自言守山四十载，须发皆白，面如松皮。他道：“松亦会老”。你看那株，三十年前尚挺拔，今已佝偻矣。我顺其指处望去，果见一松斜出崖外，似欲探身云海。

及至十八盘，腿股战战。此处石阶陡立，宛如悬梯。抬头只见前人脚跟，回首但见来者头顶。一中年妇人瘫坐阶上，面色煞白。其夫在旁，欲扶不能。记得当年至此，健步如飞，今竟同病相怜。然歇息片刻，复又上行。石阶尽头，南天门巍然矗立，红墙灰瓦，恍若天宫门户。

登山步道犹如一条镌刻在泰山脊梁上的文化长廊，沿途摩崖石刻以山为纸、以錾为笔，将千年文脉凝练于嶙峋岩壁之间。自“斩云剑”处遒劲的明代题刻始，经“云路先声”的磅礴榜书，至“飞来石”侧乾隆御笔的飞白逸韵，每处石刻皆与险峰幽谷相映成趣。“万丈碑”如悬天巨幅倾泻而下，“龙门”崖壁间历代名家的楷隶行草各显风骨，而“五大夫松”旁的石刻群则记载着秦皇封禅的古老记忆。至十八盘“天门云梯”段，朱红巨字“努力登高”“仰不愧天”在云雾中时隐时现，最终南天门下“天门长啸”四个擘窠大字以雷霆之势为这段石刻艺术交响曲落下重音，令人在攀登中既见山岳雄浑，更悟人文之盛。

过南天门，豁然开朗。天街平坦，商铺林立，恍如人间。而摩崖石刻愈发密集，满山皆字。有帝王题刻，大如栲栳；有文人留笔，小如蝇头。最壮观当属唐玄宗《纪泰山铭》，高逾十三米，字大如斗，金泥填饰，虽经干年风雨，仍见当日气派。我伫立其前，遥想开元盛世，帝王封禅，百官扈从，何等煊赫。而今安在哉？惟有这石上字迹，诉说往事。

至玉皇顶，已近日暮。群山匍匐脚下，云海翻腾。极目四望，石刻如星，布满山峦。有诗云：“泰山嵯峨夏云在，疑是白波涨东海。”此景此情，古今同慨。一青年请我为其拍照，立于“五岳独尊”石刻前，意气风发。我按下快门，忽忆当年自己亦曾在此留影，而今照片不知散落何处。

下山时游客渐少，回望石刻，那些歌颂功德、抒发抱负的文字，在山中静默。刻者已矣，观者如梭，唯有泰山亘古不变。

三十三年，人与山俱老。然山老而愈见雄奇，人老则颓唐矣。所幸眼目尚明，能辦石上痕迹；腿脚虽钝，犹可攀登。归途回望，泰山巍巍，石刻斑斑，如一部无字史书，记录着无数过客的足迹与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