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雨 笺—— 随 笔

狗尾草的叹息

　　江南梅雨悄没声地来了，渐渐地占领了每一寸空间，雨丝细密，如织女抛下的丝线，将天地缝作一片。廊桥凉亭檐角垂下的水帘，把整个世界都浸在朦胧的黛青色里，时光仿佛也被泡得绵软，流淌得迟缓而悠长。

　　檐下的水珠排了队，一颗追着一颗，青石板上的水渍还未干透，新的雨丝又斜坠下，坠入青石凹处，竟凿出些小坑来。我想，这大约便是所谓的"水滴石穿"了。石若有知，必当怨恨这无休无止的敲打罢。然而石终究无言，只默默承受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梅雨季，栖居江南古镇甪直，临窗傍河，远眺近视皆成景。被雨丝梳理的柳枝青翠欲滴，又将柔软的身姿倒映在河面上。有潮湿的小风佛过，裹挟着草木清苦的气息。正好，凉凉的、淡淡的、柔柔的……

　　推开老式雕花木窗，河对岸的民居笼罩在薄雾里，像宣纸上洇开的淡墨，轮廓时隐时现。粉墙黛瓦的老房子在雨幕中静默着，斑驳墙面，雨水蜿蜒出深浅不一的纹路，宛如岁月留下的诗行。瓦当上的滴水兽，不断吐出晶莹的水珠，叮叮咚咚敲在石阶上，敲出一串清脆的节奏，和着屋檐下风铃的轻响，谱成一支舒缓的雨中曲。

　　巷弄里，三三两两撑着油纸伞的行人缓缓走过。伞面是淡雅的蓝印花布，伞骨在雨水的浸润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缓缓行走的身影在雨雾中若即若离，恍若从旧时光里走来的画中人。偶尔有卖花姑娘，挎着竹篮，轻声叫卖着白兰花、栀子花，清冽的花香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为这氤氲的雨季添了几分清新灵动。

　　迷茫雨雾里，仿佛走进戴望舒诗中悠长的雨巷，看到一个丁香般的姑娘，袅袅婷婷走来，身着一袭淡紫色的旗袍，身姿婀娜，宛如盛开在雨中的丁香花。带着淡淡忧愁的面容，如丁香般的惆怅，却又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眉眼间的落寞，诉说无数的心事，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探寻，去抚慰。

　　河水涨了，漫过几级石阶。仍有妇人蹲在那里捣衣，棒槌起落，溅起的水花与雨点混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了。对岸的柳树垂着枝条，蘸着水面画圈，画了又散，散了又画，颇有不甘寂寞之态。

河面上，乌篷船摇橹而行，船桨划破水面，荡开层层涟漪，又很快被雨水敲出的细密水纹覆盖。船夫蓑衣斗笠，悠然地哼着小调，那声音穿过雨帘，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仿佛能把人的骨头都唱酥了。两岸的垂柳在雨中轻轻摇曳，枝条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在河水中，与水中的倒影交织成一片碧绿的朦胧。

　　茶馆里的说书人照例讲着《白蛇传》，讲到白娘子水漫金山时，外面的雨下得更急了，倒像是给这故事作注脚。听客们啜着茶，时而啧啧称奇，时而扼腕叹息，竟不知是为故事里的人物，还是为自家漏雨的屋顶。

伞铺的生意近来大好。各式各样的伞撑开来，在街上游动，恍若无数彩色水母在浅海里浮沉。偶有两伞相撞，主人便点头致歉，各自错开，继续自己的行程。伞下的面孔模糊不清，只露出半截下巴或一双鞋，湿漉漉地反射着天光。

　　墙角苔藓日见其绿，竟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它们爬上砖缝，侵入石隙，将灰暗的墙面点缀得斑斑驳驳。蚂蚁们排着队，在苔藓丛中穿行，搬运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食物残渣。它们的路途被雨水截断，便绕道而行，显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智慧。

　　入夜，雨声更显清晰。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蛙鸣，短促而沉闷，像是被湿气裹住了喉咙。灯光在窗纸上晕开，将人影拉得老长，摇晃着，仿佛也在躲避这无孔不入的潮气。

　　梅雨季的江南，是一幅水墨长卷，每一笔都饱含着诗意与柔情。雨丝是缠绵的情愫，滴落在青瓦上，滴落在石桥边，滴落在每一个角落，也滴落在人的心头。它让匆忙的脚步慢下来，让浮躁的心沉静下来，去聆听自然的私语，去感受时光的馈赠。在这绵长的雨季里，江南的韵味愈发醇厚，愈发令人沉醉。

然而这湿气里又孕育着某种生机——秧苗在疯长，杨梅在转红，连蜗牛都格外活跃，拖着银亮的涎线，在墙面上写下无人能懂的文字。

我想，大约这便是江南的脾气了：以柔克刚，以湿攻燥，将一切棱角都泡软了，磨圆了，终至和谐。

　　雨还在下。择一日，来江南古镇甪直发呆。行游其间，于青砖黛瓦的缝隙中听万邦低语，于江南特有的山水中触碰物语温度，于喧嚣的城市中寻觅一方绿野仙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