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槱的一个梦（小说）

鱼乎

　　司马槱是个不得志的文人，在汴京城里混了半辈子，也不过是个小小的秘书郎。他生性忧郁，总爱在酒馆里独酌，望着窗外的雨丝发呆。

那是个潮湿的黄昏，暮色沉沉，黄梅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司马槱坐在临窗的位置，手里捏着一杯温热的黄酒，目光却落在远处——钱塘江的方向。

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做的一个梦。梦里有个女子，穿着素白的衣裙，站在江畔，轻声吟诵着半阕词：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哀愁。

司马槱醒来后，久久不能平静。他总觉得这女子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后来，他翻阅古籍，才知道这女子或许就是传说中的苏小小——南齐时的名妓，早逝于钱塘，葬在西湖边。

"原来是个鬼魂啊。"他自嘲地笑了笑，却又忍不住提笔，续写了那阕词的下半部分：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写完后，他怔怔地望着纸上的字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白衣女子，站在江边，轻轻叹息。

　　司马槱把这首词拿给几个朋友看，他们都说写得好，甚至有人提议把它谱成曲子，让歌女们传唱。

"这词里的女子是谁？"有人问。

"一个梦。"司马槱淡淡地回答。

"梦？"朋友笑了，"梦里的女子，也能写得这么真切？"

司马槱没有回答。他想起那个梦，想起女子低垂的眉眼，想起她吟诵词句时微微颤抖的声音。

——她真的只是个梦吗？

　　后来，这首《黄金缕》渐渐流传开来，甚至有人添油加醋，说司马槱是得了苏小小的鬼魂托梦，才写出这样的词句。

司马槱听了，只是苦笑。

"世上哪有什么鬼魂？"他对自己说，"不过是人心里的执念罢了。"

可每到黄梅时节，雨丝缠绵，他仍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梦，想起那个站在江畔的女子。

——她到底是谁？

——她真的存在过吗？

　　多年后，司马槱病逝于汴京。他的诗文集散佚大半，唯独这首《黄金缕》，却奇迹般地流传了下来。

人们依旧在传唱它，依旧在猜测词中的女子是谁。

有人说，那是苏小小； 有人说，那不过是司马槱幻想出来的一个影子； 还有人说，那或许是他年轻时爱过的一个歌女，早已消失在岁月里……

谁知道呢？

反正，词还在，梦还在，而人，早已不在了。

　　西湖边，苏小小的墓前，偶尔会有游人驻足。

若是碰上下雨的黄昏，或许还能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

"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歌声飘荡在雨雾中，渐渐消散，就像那个早已逝去的梦。

　　时光流转，转眼已是南宋末年。临安城里的歌女们仍在唱着《黄金缕》，只是很少有人记得司马槱这个名字了。

一位年迈的乐师坐在勾栏瓦舍的角落里，手指轻轻拨弄着琵琶的弦。他的徒弟好奇地问："师傅，这首词到底是谁写的？为什么大家都说是一个叫苏小小的女子托梦所作？"

老乐师眯起浑浊的眼睛，缓缓道："谁知道呢？或许是司马槱，或许是别人。词写得美，人们就爱给它编故事。"

徒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那苏小小真的存在吗？"

老乐师笑了："存在与否，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这首词留下来了。"

　　又过了几百年，到了清朝乾隆年间。一位江南的藏书家在整理古籍时，偶然发现了一本残破的宋人笔记，上面记载着司马槱的生平片段。

笔记中写道："司马槱，字子野，少负才名，然仕途坎坷，晚年尤好填词。尝梦一女子诵词半阕，醒而续之，即成《黄金缕》。人或谓女子乃苏小小魂灵，槱笑而不语。"

藏书家抚摸着泛黄的纸页，心想：原来司马槱也知道这些传说，只是他选择了沉默。

　　民国初年，西湖边的茶楼里，一位穿长衫的学者正在给学生们讲解宋词。

"《黄金缕》这首词，表面上看是写男女之情，实则暗含了人生无常的感慨。"学者推了推眼镜，"你们看'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写的是自然规律，也是人的无奈。"

一个学生举手问道："先生，您觉得司马槱真的梦见过苏小小吗？"

学者沉吟片刻，答道："文学创作往往虚实相生。或许他梦见过一个女子，或许他只是借苏小小的传说来表达自己的情感。重要的是，他写出了打动人心的作品。"

　　二十一世纪的某个夜晚，一位年轻的程序员加班到深夜。回家的路上，他戴着耳机，随机播放的古风歌单里突然响起《黄金缕》的旋律。

"妾本钱塘江上住……"婉转的歌声让他放慢了脚步。

他抬头望着城市上空的月亮，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虽然他不了解宋词，也不清楚司马槱是谁，但这几句词却莫名地让他感到熟悉，仿佛在梦里听过。

　　或许，这就是文学的力量。

一首词，穿越千年的时光，依然能在某个瞬间打动人心。

司马槱早已化作尘土，苏小小的传说也成了飘渺的烟云，唯有《黄金缕》还在传唱。

当后人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点吟诵这首词时，他们是否也会像司马槱那样，在某个雨夜，梦见一个站在江边的白衣女子？

没有人知道答案。

但词还在，梦还在。

而故事，永远没有尽头。

‍ 2025.05.22于城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