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未满处，万物正丰饶

伈隱

　　晨雾如轻纱，迟迟不肯散去，朦胧间，麦田已泛起一层浅浅的金光。低垂的麦穗，恰似谦逊的学子，默默颔首沉思。青芒上，颗颗晶莹的露珠串成璎珞，在微光中闪烁。指尖轻轻抚过灌浆的麦粒，仿佛触碰到了大地的脉搏，饱满与虚空在此刻达成和解，恰似砚池中浓墨与清水交融，晕染出苍翠远山的朦胧轮廓。

邻院阿婆的天井里，蚕匾整日沙沙作响，仿若春蚕在细细咀嚼着光的碎屑。她轻轻掀开稻草，查看茧房，那些珍珠色的蛹在晨光的映照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让人不禁想起元宵节时，在汤水里轻盈浮动的糯米圆子。“留三根稻草，别压得太严实。”她总是这样反复叮嘱，为即将羽化的生命留下一扇希望的小窗。此刻，我忽然明白古人为何将蚕室称作“茧馆”，原来在每一个未封死的角落，都藏着通往化蝶的神秘甬道。

檐角下，青梅在陶罐里沉沉浮浮。去年封坛时，特意少放了三两冰糖。酿酒师傅那泛黄的毛边纸上，记载着独特的秘方：“七分熟时采，八分满时封，留两指宽的云隙待春风。”如今，揭开泥封，那酸甜交织的香气裹挟着花香，在舌尖缓缓游走。恍惚间，仿佛看见他站在木梯上，专注地挑选着向阳枝头将黄未黄的果子。而那些留在树梢的梅子，后来成了麻雀的美味零嘴，也让整片梅林始终点缀着零星的红，宛如大自然不经意间洒落的胭脂。

城郊湿地的芦苇荡中，养蜂人正忙着割蜜。金褐色的蜂巢悬挂在槐树枝头，六边形的巢房里，盛满了琥珀色的光。他说，蜜蜂最懂得“不足”的智慧，工蜂若是把蜜囊填得太满，便难以飞过三月潺潺的溪流。暮色渐浓时，蜂群驮着最后一缕夕阳归巢，它们羽翼振动的声音，仿佛无数把小剪刀，正在精心修剪着多余的暮色。

巷口老伯送来了苦菜团子，青瓷盘里，翡翠色的汁水盈盈欲滴。他教我辨认野菜时，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划过叶脉：“开黄花的要留三片嫩叶，锯齿边的需掐去老根。”这些曾被人嫌弃的苦涩野菜，在饥年却救活了整条山沟。就着新麦粥细细咀嚼，那苦香在舌根蔓延开来，我忽然读懂了《齐民要术》中“小满食苦，夏不疰暑”的深意——原来，祖先早已将留白的哲学，酿进了二十四节气的陶瓮之中。

雨，踏着更漏的节奏悄然来临。起初，零星的雨滴如银箭般射穿芭蕉叶，紧接着，万千雨丝垂落，为紫藤架上未开的花苞织就了晶莹的珠帘。案头，酿酒师傅留下的老茶壶正吐着袅袅白雾，壶身上“勿求满”三个刻字，在水汽氤氲中愈发清晰。想起他生前泡茶时，水线总是恰到好处地停在紫砂壶的七分处，他说那空着的三分，是要留给兰花的魂魄栖息。如今，夜雨敲窗，茶烟与雨雾缠绵交织，缓缓升腾，恍惚间化作一幅未干的水墨，所有的留白之处，都成了可供思绪云游的阡陌。

守林人在晒场祭祀车神，新麦饼的香气与艾草的烟雾相互缠绕，袅袅升腾。木架上，修整过的农具整齐排列：豁口的镰刀补上了铁，断齿的木犁接上了榫，就连脱粒机的轴承，都特意留着润滑的余地。供桌前，青烟画出的弧线，恰似麦穗在风中弯出的优美弧度——多一寸便会折断，少一分则显得太过倨傲。

当萤火虫点亮荷塘，我提着玻璃灯去查看新发的藕芽。圆圆的荷叶尚未铺满水面，缺口处，细碎的星光静静停泊，宛如被谁随手撒落的银纽扣。养在水缸里的睡莲，也只绽放出五瓣花瓣，故意留着缺口，好让月光流淌进来。忽然想起敦煌壁画上那些未点睛的飞天，原来真正的圆满，往往都在将成未成的美妙时刻。

风掠过麦梢，沙沙作响，仿佛天地在翻动一册未写完的经卷。小满的月光，温柔地漫过青瓦，蚕茧在黑暗中悄然抽丝，梅子继续在坛中沉淀酝酿，而我则在檐下，静静数着更漏，等待着一颗麦粒在星光的照耀下慢慢成熟——不必追求圆满无缺，不必苛求极致完美，只要在恰到好处的时刻，轻轻叩响大地的门扉，便是最美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