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西域42-墨香深处的佛光

尼玛阿库

德格印经院全景。

墨香深处的佛光

       在川西高原，雀儿山终年积雪的山峰总有流云与星辰陪伴。山脚下，金沙江千年流淌，而一座红墙古朴的建筑，却以如如不动的姿态承载着藏地文明。这便是德格印经院——一座用木与纸构筑的“雪域宝库”，一座让时光放缓脚步的文化圣殿，一处让疾驰的现代灵魂得以暂歇的港湾。
       早年到德格，知道德格是风光和人文荟萃的地方，有绮丽的高原冰蚀湖新路海；有格萨尔王故里阿须草原和草原上的“格萨尔王纪念堂”；有众多冰川，每一条都动人心魄；有甲察城堡遗址，曾经的“中岭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但我还是放下行李就直奔德格印经院，并且流连了大半天。
       我来的时候已经中午了，寺院的门大开着，但仍有许多藏民和一些游客在寺外顺时针转寺。我径直走进寺里，有梵音朗朗和墨香淡淡。

德格印经院前门。 依山而建的德格印经院。

       清雍正七年（1729年），德格第十二世土司登巴泽仁站在欧曲河畔，目光穿过层叠的山峦投向一处名为“尼干普绒”的缓坡，眼见此地祥云缭绕，地脉通达。他当下发愿，在此建造一座印经院，将散落的经文典籍汇聚成海。
       27载寒暑，三代土司接力，红褐黏土垒筑的围墙拔地而起，雕梁画栋的殿宇渐次成形。工匠们从雀儿山伐来桦木，牧民们献上牦牛皮熬制的胶，画师以矿物研磨朱砂与靛蓝。当第一块《甘珠尔》经版刻下藏文的第一个字母时，木纹肌理被赋予了雪域高原的文化基因。
       那时，进入德格印经院还不用门票，只是绝对不可使用烟火。但四处串门参谒是不受制约的。
       德格印经院，全名“西藏文化宝藏德格印经院大法库吉祥多门”，又称“德格吉祥聚慧院”。印经院坐北朝南，红墙平顶，古朴庄严，具有浓郁的藏式古建筑特色，整个建筑依山就势。红墙以本地黏土夯筑，厚重沉稳。整个印经院呈“回”字形的平面布局，计有30间房舍。

赵朴初题“德格印经院”。 德格印经院一隅。

       令我久久流连的是北楼大经堂。9开间的殿堂内，30余根木柱耸立，柱身未施彩漆，唯有岁月包浆的厚重。阳光从天窗斜射而入，经幡的阴影与雕版的金粉在空气中交织。南楼的印经工坊里，匠人们依然遵循着古训：纸张需用狼毒草制的手工纸，防虫耐腐；兑墨须以朱砂混合牦牛胶，色泽千年不褪；印刷时羊毛刷擦过雕版，力道多一分则洇墨，少一分则字迹模糊。
     

经版展示。 雕刻经版的匠人。

       走在二楼长廊上，脚下木楼板吱呀作响。印经院的经版库房占据主殿二三四层的六七个大小房间，大约占整个建筑面积的一半。经版库里光线暗淡，只有我一人在里面参观，幽暗中静悄悄的。隐约看见靠墙一圈都是一层一层的木架子，上边插满带手柄的经版。32万块经版依照门类，被小心而密集地存放在这里，主要雕刻于18至20世纪中期，囊括了11世纪以来的各类重要藏文经典文献。内容涵盖佛学经典、天文历算、诗歌音律、语言文字、历史传记、医学工巧等藏族传统文化的各个方面，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古印版大部分使用藏文，也有早期雕刻的梵文雕版。《甘珠尔》于清雍正七年（1729年）7月开始雕刻，由约100名书法家花了约3年时间书写，约500名工匠雕刻5年，才完成全书的印版刻制工作。这里是名副其实的藏文化宝库——印度失传的《佛教源流》、藏医圣典《四部医典》、最古老的《般若波罗蜜多经八千颂》，皆在此安身。1996年，德格印经院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9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那一天，我很惊讶于我能够进出这么重要的库房，不知现在游客能不能进入了。

经版库。

       整座印经院没有电灯，也没有酥油灯和印刷机械的噪音。这里禁绝一切烛火和可能产生火花的电器。在印经场，十几对匠人（僧人），两人一组，在印经架上往经版刷墨、铺纸、压印，俯仰起伏一张接一张拓印，极有节奏，动作虔诚如礼佛。还有几个人边印经边轻声吟诵着经文。声调与印刷的节奏共振，仿佛经文并非印在纸上，而是刻入时间的深处。
       我长时间地坐在印经工坊边门的门槛上，看着他们娴熟地起伏拓印，简单却极具功力的动作，钟摆般精准。他们的指尖因常年与墨色交融而泛黑，眼神却澄澈如高原的湖泊。此起彼伏，一遍又一遍，让我看得几近出神入定。我隐约看到一代又一代人，就在这俯仰之间度过了一生。他们以肉身为媒介，将智慧从木版渡向纸张，再从纸张渡向人心。墨香深处浮现的佛光，照亮的不仅是纸上经文，更是我们蒙尘的本心。他们的生命轨迹或许从未离开这座院落，却在俯仰之间完成了与神圣的对话。他们无需追问意义，专注本身便是对意义的成全。 

印经工坊。 印完后经版归位。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忽然想起一位藏族智者的话：“我们转山转水转佛塔，不是为了抵达某个终点，而是为了确认自己始终在途中。”这种“确认”正是“觉知当下”的真谛。在不假思索的俯仰之间，过去和将来退为淡淡的背景。但时间不会佇留，当你明白“现在亦不可得”时，时间便褪去了客观实体的幻象，永恒之光在墨香中闪现。这其实也是现代物理学的言说。
       当我们风尘仆仆地赶来，又匆匆离去时，带走的不是猎奇的影像，而是一粒疑问的种子：在速度吞噬一切的年代，我们是否还能为那些缓慢而郑重的事物，在心里留一盏不灭的灯？

晾晒经版。 尚未装订成册的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