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镜子

蜀子川

上了从成都至西安的动车，车次打头为G的三个半小时，为D的要近四个小时，这时间够我在车上做点自己感兴趣的事儿了。

这个时代，能看到带着书旅行的很少很少，为此，火车上早就取消了卖报刊杂志。车厢里有七成以上的乘客在翻看手机，看网络新闻、刷抖音、聊微信、打游戏，唯独我捧着一本在站外书店里买的《朝花夕拾·呐喊》，傻傻的样子。

书中收编的文章，只有《推背图》《二丑艺术》和《看镜有感》三篇没有读过。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曾写过《照镜子与修面子》文章，刊发在《光明日报》副刊上。今在动车上，读鲁迅的《看镜有感》又有新的体会。

当时在手机上没有百度出原文来，也好，可以边读边在书上圈注，既找回曾经在火车上的阅读状态，享受书中的经典与快乐，又感受着高铁时代的速度。

鲁迅的《看镜有感》，最初发表在1925年3月2日的《语丝》周刊第16期上，被称为“语丝文体”。他曾在《我和〈语丝〉的始终》一文中说：“任意而谈，无所顾忌，要催促新的产生，对于有害于新的旧物，则竭力加以排挤”。看来，自古以来，镜子与生活，与政治就有密切的关系。

“因为翻旧箱，翻出几面古铜镜来”，文章开头就叙述此铜镜，大概是民国初期在北京买的。分析镜子的圆径、厚度，和背面满刻的蒲陶、跳跃的鼯鼠，沿边是一圈小飞禽，判断它是古店里的“海马葡萄镜”。古时候，外来物品，每加“海”字，就是从国外进来的。因为当时说的“海”，即是现在之所谓的海洋，“海马”译成今文，当然就是“洋马”。古铜镜图案带“海”即为“洋货”。

又因镜鼻是一个蛤蟆，镜如月满，月中有蟾蜍，说明是“模造或翻沙者”。“镜壁多磨损，镜面沙眼都用别的铜来补好的”，说明“一面日用镜，薄而且大，规抚汉制，也许是唐代的东西”。读到这些文字，我就明白了古铜镜的来源与历史。

“不准辞，则又痛苦流涕地来做《不得已》，说到‘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然而终于连闰月都算错了，他大约以为好历法专属于西洋人，中夏人自己是学不得，也学不好的。”可见当时的盲目排外，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

镜子，初始是用于梳妆照眉。铜镜与玻璃镜并行使用，大概是道光咸丰时。铜镜有铜镜的好处，玻璃镜有玻璃镜的特点，镜子的演变，不外乎就是为了照着脸，洗脸、化妆，照着身子穿衣裳。从而，鲁迅既指出了拿来之优，又批评了“今不如古”的排斥之劣。

镜子，是个简单的生活日用品，进入到文学艺术里，意义可就大了。比如鲁迅笔下的古铜镜，与唐太宗说的“以铜为鉴”的铜镜，大同小异。“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按照《旧唐书·魏徵传》的“鉴”作“镜”，得出以历史上的成败作为鉴戒，学习借鉴古人经验，以及知对错等等，皆如“照镜子”。

我认为，照镜子的目的，无非是及时发现“灰尘”，并及时清除和纠正。但是，这种照镜子的艺术与学问，未必人人都能掌握好。譬如有的在工作中出现了问题，不敢主动承担责任，轻描淡写，避重就轻；有的虽然天天照镜子，衣冠楚楚，却藏污纳垢，最后成了被打的“老虎”或“苍蝇”。

照镜子，是自我教育，自我净化，自我完善，自我提高。鲁迅先生说过：“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无情地解剖自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敢于大胆用镜子照自己，才可能树立和保持良好形象。“吾能知人之失，而不能见吾之失；吾能指人之小失，而不能见吾之大失。”人贵有自知之明。照镜子，使你看清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形象如何。

照镜子，在于“修面子”。修面子，要注意把握敢、实、度——敢，即是犯了错误，敢于承认，大胆纠正，像华佗给关云长治箭伤那样，敢于“刮骨疗毒”；实，即实事求是，对自己或他人的问题，注重调查研究，摸准症状，再施药治疗或动“手术”；度，即是掌握轻重，太轻了则刮不掉脏东西，太重了则会伤到筋骨。在“实”的基础上把握度，既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能打棍子，激化矛盾。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人爱潇洒，女人爱漂亮。爱潇洒爱漂亮，又岂能离得开照镜子呢？！然而，照镜子这简单的一件事，却有那么深刻的学问，发人深思！

（原文载《光明日报》1991；2025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