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历里的第三十二夜,写满生命的刻度

曾添琳

<h3>第三十二夜。<br>床头柜上是父亲的病历,许久没有翻过,却依然清楚记得其中每一字每一句。它们像父亲一样瘫在那里,沉重地喘息……<br><br>一<br>我数着父亲呼吸的间隔,又一次拿出手机在deepseek上敲出肺癌晚期,潮式呼吸加重,谵妄状态持续……<br><br>父亲的嘴唇干裂得如同此时干旱了许久的河床。每一次,张开都像是土地皲裂的纹路。他忽然说起胡话,音节像散落的珠子,我弯腰去捡,却拼凑不出完整的意思。只有&quot;学校&quot;、&quot;娃们”几个词清晰可辨,在潮湿的夜气里闪着微光。<br><br>&quot;爸,我在呢。&quot;我用棉签蘸水涂他的唇,水珠悬在裂缝边缘,迟迟不肯坠落。他的眼皮肿胀如初生的桃子,再也撑不开那道看向人间的缝隙。半个月前他还能用目光丈量我与病房门的距离,现在连呻吟都成了奢侈的回应。<br><br>他艰难的呼吸在黑暗里明明灭灭。我想起上周离家时,他躺在床上,连翻身都累得不想动,像一片晒干的枯叶。<br>&quot;想我的时候我就回来了。”“一个星期很快的,五天,很快,我就……”我整理着他永远盖不端正的被角,他突然打断了我。<br>他喉咙里滚出轻笑:&quot;可是我每天都很想你。&quot;<br>没等我说话,“可是你有你的工作呀”他赶紧补充,生怕让我有那么一丝为难……<br>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痰液在胸腔里发出空荡的回响。&quot;你有你的工作呢。&quot;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被他已然咳成了碎片,却奇迹般地拼凑完整。<br>那天,离家的车上,情难自制,我哭成了泪人……<br><br><br>二<br>窗外的大树把月光筛成细小的银币。父亲开始新一轮的潮式呼吸,吸气时锁骨凸起如即将飞离的鸟翅,呼气时又缓缓沉入棉被的山谷。有那么几秒钟,他的胸腔完全静止,我捏紧床单,甚至要把床单揉碎。直到他再次艰难地攫取空气,我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嵌入掌心。<br><br>昨天下午第四节课时,手机在桌面上震动。屏幕上&quot;爸爸&quot;两个字跳得我心慌,接通后却只有电流般的杂音。&quot;爸?&quot;我对着话筒喊。良久,传来他含混的发音:&quot;想...你...&quot;那两个字,仿佛是从长满了肿瘤的肺叶里,硬生生挤出来的。<br>后来母亲告诉我,他肿胀如萝卜的手指在通讯录上摸索了很久,打错三次才终于拨通我的号码。<br>我想象那双曾经能开车,能教书育人,也能治病救人的手,如今连触碰屏幕都成了酷刑,却执意要完成这个笨拙的仪式……<br>沉默的父亲,一辈子都未曾说过爱,但他却在近来,一直表达着对我的想念;即使已然病入膏肓,他还不忘爱我,不忘爱我的孩子。<br>清醒的时候,他总是要看孩子的照片,三番五次要给我转钱给孩子买爱吃的鱼虾和水果。就连说梦话都在叫孩子的名字,在和孩子说拜拜,在梦里也生怕错过了告别……<br><br><br>父亲谵妄状态后,总说他飘起来了,我在想,那会不会是在我看不到的时空中,他的上半身像被无形的手提起,又重重跌回床垫,所以才会疼,才会累。他的嘴巴张成黑洞洞的井口,我仿佛看见86*72mm的肿瘤正在那口井底膨胀。医生说过,这个尺寸的癌块就像含在肺里的定时炸弹。确诊那天CT片挂在灯箱上,灰白影像里那团阴影如此具象,把&quot;终末期&quot;三个字烙在我们视网膜上,深入了我的骨髓。<br><br>三<br>凌晨一点44分,大风起,期待许久的雨依然没能如愿下。他“妈呀,妈呀”的呻吟着,每一声都像在要他的命,也像在要我的。<br>我知道他是又心慌心悸了。在医院的时候,医生便说过他又新发了一种叫房颤的病,加上他有多发的心脑血管疾病,心脏做过支架,随时有心脏骤停的风险,所以一次一次下病危通知,一次一次拒收住院。<br>“要稳心颗粒吗?&quot;我抚摸他浮肿的手背,皮肤绷得发亮,像一层即将破裂的糯米纸。他摇头,汗珠从发际线滚落,在枕巾上印出深色岛屿。这双手上周还能勉强握住我的手,现在就连借助外力都无法弯曲指节了。<br>可它们还记得给我微信转钱的动作,记得在电话键盘上寻找女儿名字的路径。<br><br>凌晨三点,父亲的呼吸忽然变得清浅。那些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喘息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细弱游丝的流动。我打开手机备忘录,开始记录这个夜晚:谵妄时的只言片语,呼吸间隔的秒数,他右手无名指轻微的抽搐。这些数字和文字最终会变成死亡证明上的冰冷注脚,但此刻,它们是我能抓住的、最后的父亲……<br><br>四<br>月光偏移到病历本上,照见第一页的诊断日期。三十二天前,父亲还能自己走进医院,只是抱怨走的多了气短。住院的半个月里,他的病情愈发严重,卧床不起,水肿更甚,出院时,我们带回的是千疮百孔的针眼,是成盒的盐酸吗啡,是,“尽量满足病人愿望&quot;的医嘱。是无助,是无奈,更是绝望!<br>我时常恨自己,是自己的粗心啊,这么大的肿瘤,岂是一朝一夕长出来的呢!他明明已经手脚肿了,我却还以为是脑出血后遗症,总告诉他睡觉的时候把脚垫高些;明明他都咳嗽过,却总以为他是感冒久治未愈;明明是他病情发展到走路不稳的地步,可我还在怪他脑出血后,怎么不好好锻炼呢!明明我都带他做了全身体检,我怎么就不早点去取体检报告呢?<br>清明节收假后,他总是闹着要回老家。可是不放心他一个人生活,像是寄存物件一样,把他寄存在养老院。在那些“明明”的背后,我给他发视频,他也总是切换语音,说不到两句就匆匆挂掉。我还是在怪他,说话都没有耐心……怎知他已浑身肿胀得没了人形!不告诉我的情况,却偏偏要给亲戚打电话求帮忙,我还是会怪他,因为那些电话最后都成了对我的埋怨。那一次次的责怪,原来是他不想给我添麻烦!<br><br><br>他总觉得是在给我添麻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竟然生疏至此。每一次翻身,喂水喂饭,大小便后他都会很不好意思地给我说一句麻烦了……我终究都在悔恨,本应承欢膝下,可因结婚生子,却无暇照顾陪伴在侧。因带孩子,即便两个家只有半个小时的地铁车程,也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只有在他住院的时候,才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给了他。这个给予我生命的人,怕是要给我留下终其一生的愧疚!<br><br>五<br>床单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父亲正在用脚跟蹭动床单,这是他现在唯一能自主完成的动作。心悸发作时他总这样,像要把自己从躯壳里蹭出去。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脚踝,发现他的脚踝已经瘦得能环住我整个手掌。右脚又一次肿成发面的馒头,而左脚,像马致远的《秋思》,是枯藤,是老树,是昏鸦,更是夕阳西下。几天功夫干枯成树皮,每一个纹路里都藏着艰辛的故事。脚掌心是不正常的苍白,没有丝毫血色。脚背是贫瘠的黄土高原,千沟万壑!<br>这双脚曾载着他从贫乏年代的一个代理乡村教师,到回归自己的专业做医生,又走南闯北一路托举我完成学业,成为他心目中光荣的人民教师,更是完成了在省城买房的愿景。这双脚曾经也伟大而又充满力量!如今却载不动一身的皮包骨。<br><br><br>“热”父亲突然吐出一个完整的词。白天时,他也是这样,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置火炉,体温计早已失去意义。想起白天给他擦身体时,他的上半身肿的已经发光发亮,甚至下一秒就要渗出水来,右胸下面一个硬块,大得几乎占满了右上半身,两条紫色的血管攀爬在他心脏上方,张牙舞爪地露出狰狞的面目。而下半身只剩两个火柴棍似的平行地摆放在那里。<br>突然想起前几天我问他,我说是不是很难受啊,他说,“人要不经历这些,又怎么死得了呢,”一时语塞,泪水夺眶而出,这次我再也做不了一个好演员,一个月来,我们总是告诉他没事,只是普通肺炎而已,打了那么多针,吃了那么多药,过几天就好了。即便在无数个夜里歇斯底里,在他面前却总是强颜欢笑。<br>近六年来,父亲几次脑梗,心梗,再到脑干出血,他无数次地被下病危通知,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放开他的手,他也总是有勇气与死神搏斗。可是,我知道,我最最敬爱的父亲,这次我是真的留不住他了……<br>在经历脑出血,失去意识在icu里抢救了八天,后又进行了切气管手术,鼻饲管,尿管,气管,各种监护管插满了全身,随时抽痰,针灸,他都未曾说过一句疼,叫过一句怕!一生要强的父亲,此刻还在不停地呻吟,在他已经说不清说不了的夜里,他到底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呢!<br>我甚至在想,如果不是我的固执,他很多次在心脑血管病发作时都可以无意识无痛苦离开,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将他从鬼门关抢回来,这两年让他尝尽了这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让他尝受了没有尊严,没有体面的低质量生活,临了还患上癌症之王,饱受病痛的折磨……<br><br><br>&quot;今天...星期几?&quot;父亲的问题来得突兀。我说周三,他肿胀的眼皮颤动几下:&quot;那...你不上课...&quot;我的心皱缩成一团。即使在意识模糊的此刻,他仍然记得我是初三老师,记得学生要模考,记得我要阅卷,记得所有与我工作相关的细枝末节。那天我开玩笑说,这次我成绩差,<br>非常羞愧呢,你要赶紧好起来,让我安心上班去。不曾想,后来他便逢人说他耽误了我的工作。<br><br><br>六<br>凌晨三点,他又在说些什么,我凑近了再凑近,可终究听不清楚。我给他喂水,只见水顺着嘴角流下;我给他接尿,可是他许久许久一滴也尿不出来。我知道他的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了……他的呼吸需要嘴张成O形,沉重的喉鸣音,每呼一口气,却接不上吸的气。甚至这样的呼吸还会中场休息……<br>失去他的心理准备,我做了6年了,可始终没有做好。我不能想也不敢想一个被父亲养育、托举、宠爱了三十多年的小女孩,要在失去父亲后承受怎样的苦痛才能一夕长大?<br><br>终<br>夜可真长啊,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过了一年啊!如果把日历翻到白天,这样我了不起的父亲又多熬过了一个黑夜。可是如果能翻回去,那重回24岁多好,他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我们欣喜相逢,无忧无病!<br>当时钟走向四点,我忽然明白:所谓临终关怀,不过是看着至亲被疼痛的潮水一遍遍冲刷,而我能做的,只是不断擦拭那些潮湿的印记。<br>父亲正在用我无法破译的密码,把三十年的爱压缩成断断续续的字节。当第一缕天光舔舐窗台时,这个夜晚将沉入记忆的深潭——连同他最后那句含混的&quot;黎明&quot;,成为我余生不断打捞的沉船。<br><br>(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在长夜中守候的人。当医疗抵达边界,爱成为最后的止痛剂。父亲的呼吸教会我:生命最深刻的刻度,不在病历的页码里,而在那些共同呼吸的瞬间。)</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