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夏天

东方欲晓

<p class="ql-block">      夏天到了,又忆起我少儿时代的夏天。</p> <p class="ql-block">  在我少年的意识里,夏天是最美好的季节。它从脱掉棉袄开始。厚重累赘的冬衣一除,全身轻松灵活起来,像一只小麻雀,玩起来更方便了。白日的时间长了许多。下午四点多钟,放学的铃声响起,大伙儿就赶紧挎起瘪瘪的小书包冲出校门。没有家庭作业,偶尔有也很少,一会儿就完成了。大人们基本不管我们。从放学到天黑之前的这段时间完全属于自己。大多数同学不会直接回家。几个要好的自然伙在一起,去协台坝、大南门玩最多。那里人多,热闹呀。也去教场坝、小河口、河风溪、搬运社。有时会跑很远的茶店子、宝塔坪。县城所有的街巷,城外的田野山坡,到处跑。说不出清楚玩的具体内容,就是玩。只待肚子咕咕叫了,才满身尘土一头大汗地回家。</p> <p class="ql-block">  夏水襄陵,江面宽了好多倍。鱼腹那边阔大的盐碛石坝全部消失。江水不断上涨,从河滩连接城门洞的陡峭又漫长的大石梯,全部被浩荡浑浊的水淹没,浸泡着城墙的脚和腿,冲击着巍峨的大南门(官方正儿八经的名字叫依斗门)、小南门。城墙外的吊脚楼、茶馆及大大小小的房屋和棚子,照例遭受一年一度的殃祸,被迫撤离或舍弃。冬春季节远在河风溪方向的客运码头趸船,向下游搬迁,连同大大小小的船只,全部汇集到了大南门至梅溪河口一带。往来的船、停泊的船,之前总是在离城墙很远、很低、很深的下面,如今提升到与城墙差不多的高度,感觉伸出手可以触摸到船的烟囱或桅杆。客船直接停靠到了大南门的门洞外,上船和下船的旅客们扛着行李,在高大的门洞里上下穿梭。</p> <p class="ql-block">  我们会在大南门左边右边的城墙上跑来跑去,喜欢趴在城墙上眺望巍峨的桃子山和乌云顶,指点江上冒着黑烟、发出粗鲁怪叫的货驳船。最愿意看的是靠岸而来的用“东方红”这个响亮名词编号的客轮,数着扛着行李包裹下船的远方客人,猜他们从哪里来,还会去哪里。夏天来了,蔬菜水果大量上市,街边的小摊上,枇杷、杏子、樱桃堆成了小山,鲜嫩欲滴。烧腊、油炸糕、油粿子、苕麻糖等小吃,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虽然兜里没有硬币,垂涎欲滴,但闻着味儿,看着壮观且生动的画面,心里就美得很。无限的向往始终伴随夏天的时光,</p> <p class="ql-block">  夏天有端午节。那时的端午节是不放假的,节日的氛围却早早出现。店铺小摊有了艾蒿、菖蒲、雄黄,更有粽子、花卷、咸鸭蛋。家户人家当然要买、要吃。我们几个小伙伴会偷偷跳进长江,钻迷咕头儿、戏水、打水仗,等待划龙船的开始。随着大南门方向“锵、锵、锵咚锵---”的锣鼓声,“嘿---哟啰嗬、嘿---哟啰嗬”的吼叫响起,十多条花花绿绿的蜈蚣似的龙船,从大南门射向江心,直指对岸的李家坝。精壮赤膊的汉子列坐两排,整齐地划着桡片,肌肉在阳光下闪着油光。船老大站在船头,挥舞着代表本船的颜色旗子,洪钟般的声音指挥全船。皮鼓和锣镲震耳欲聋。这时,泡在江水里的我们会爬上岸,赤条条地挥舞着裤衩,与两岸密密层层的人们一起,拼命嚷着“加油!加油!”。重点为自己喜欢的船加油。有人喊“红船加油”! 有人喊“乌船加油”! 这时的快乐已是极至了。让童心更加满足的是,端午节在我们三峡地区----屈原的故乡可以过三次:小端午、大端午、末端午。整个农历的五月,只要逢五,都是端午节。三个端午节都有热闹可看,有美食可吃。这是其它节日没有的。</p> <p class="ql-block">  天越来越热,孩子们哪在乎这个?天越热,穿得越少,玩得越欢。大街上“冰糕---冰糕---”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清亮而细长。挎着沉重的蓝色方木箱叫卖的基本上是刚长大的女孩子。几个伙伴凑齐了四分钱,跑到“冰糕姐”跟前,看她揭开木箱盖子的一角,拿出一支冒着</p> <p class="ql-block">水汽的冰糕来。大家你一口我一口轮流舔食起来。那冰凉香甜的滋味从嘴巴直到胃肠。舔食一阵后,又决定每人咬一小口。冰块冻得嘴巴牙齿打颤,也舍不得立马吞下去。如果某人忽然有点钱,慷慨地请大家吃一支,他的形象和地位会立马高大起来。还有呢。最高档次的“群众饭店”的冷饮铺开张了。大玻璃杯装满淡绿色的冰凉糖水,光亮的小铁铲铲起晶莹的冰块倒进杯里,玻璃杯顿时高高的凸起。接着有一个画龙点睛的动作:卖冷饮的大妈用一支较长的小棍,在一个小玻璃瓶里沾上一点薄荷油,立即伸入玻璃杯里涮一下,这杯冷饮立刻就升华了,有了强烈的清凉薄荷的味。最后再插上一支长长的麦杆。交上一角钱就能换来这样一杯冷饮,在门店里坐下来,头上旋转电扇送来一阵阵风,慢慢地深深地吸入口中,感觉舒爽极了。比吃冰糕奢侈许多。要是那卖冷饮的大妈因为你在大人的带领下光顾过,觉得你蛮乖,在你吸完杯里的冷饮时,再给你添加一点。这时,我心里的满足实在是无以复加了。</p> <p class="ql-block">  盛夏,太阳格外毒辣,地处高山峡谷的县城很少有风,酷热难当。那时,空调远没有听说,家用电扇见到过,但绝大多数的家庭买不起。所以,人们手上总离不开一样东西----扇子。桐油浸润、内嵌飘逸的棉线的半透的油纸扇最为普遍。虽然容易破损,但低廉、轻便,使用最多。白纸画上简单图画或写简单文字的纸扇,有了文化的味道,是讲究一点的。工作同志、青春的哥哥姐姐们用得多一些。竹蔑编的竹扇、蒲葵做的蒲扇,是大人和老人们最常用的。特别是蒲扇,扇面、扇柄天然形成,大的若脸盆,小的比瓷盘。风力强劲、经久耐用,档次也较高。还时常充当“刑具”打击不听话的娃娃,方便顺手,不轻不重。所以,家家户户都有几把用了若干年的蒲扇。即使破损得像一片棕叶,也舍不得扔掉。一人一把各式各样不停挥舞的扇子,把夏天的生活搅动,成为一道特别的风情。</p> <p class="ql-block">  晚上热度并不减弱。低矮拥挤的屋里不通风,像蒸笼,实在是睡不着,就露天解决。小小县城,除府门口、十字街等相对热闹的地段零星铺子还在经营,所有的门店早早打烊。没有汽车,只有少量的板板车、三轮车,大街小巷是空空的。三五条主要的街有稀疏昏暗的路灯,小街小巷全是黑黑的。给露宿创造了条件。家住单位有操场、院子的,就在单位的操场、地坝。居家小院落的,就在小天井、小院坝里摆开。大多数的人家利用就近的街巷。所有的街巷,凡是能够利用的地盘都利用起来。夜暮初降时,各家的孩子端出一盆一盆用过的废水,浇湿自家屋前的一块地,给晒了一天的地皮降温,同时也圈定自家需要的地盘。待蒸汽散去,搬出长条凳,搁上凉板、三五块木板或竹榻。被肌肤柔磨、汗水浸润得黄亮的竹凉板,若干长条的木凳,是各家必备的家具。眨眼</p> <p class="ql-block">间,简易临时的凉床一个挨着一个,占据了大街的两边,只留出中心三五米左右的通道。支路和巷子里,则摆得满满的了。全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展现在夜空之下。</p> <p class="ql-block">  小娃娃大多是光条条的,系一个肚兜。少年男女、小伙子穿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背心、短裤什么的,赤胸裸腿。长大的女子也不会顾及更多,汗衫短裤,能够露的尽量露着。再晚一点,家里的大人陆续出来,搬出竹躺椅,短衣短裤要宽大一些,摇着蒲扇或油纸扇。顺着街巷一眼望去,全是半裸的人体,胖的瘦的,粗的细的,横七竖八,摆在凉床上,摆在夜空下。人人只有凉爽的追求、回归的释放,没有羞耻之念,没有不雅之议,没有观瞻的阻碍,也没有性感的扰动。理所当然,习以为常。行人路过,会在床铺间窄窄的缝隙里曲折穿行,也不觉得不便,还会与认识的人打打招呼、问候问候。</p> <p class="ql-block">  孩子们的夜生活在凉床上开始。不只是仰望夜空数星星,也厌烦了牛郎织女天仙配的故事,咱们不是小娃娃了。我们有兴趣的,是一条街一条巷子的邻居小伙伴聊天、吹牛。白天遇到的事,看到的东西,听到的新故事,会相互交换,也是炫耀。还会串铺、串门,跑去远处,与白天少于见面的友伴聊天。个个说话大声,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也会因某一不顺心的或感觉吃了亏的事,埋怨街坊伙伴的不够意思。偶尔两三句话不投机,会争执吵骂起来,甚至动手动脚。旁边的都会劝阻。随着夜色更深,倦意袭来,不知不觉间先后睡去,友邻伙伴关系又回到原来正常的状态。我有时也会仰望星空,想着那些星星上是否也有像我们这样的纳凉?不知不觉就坠入了梦乡。</p> <p class="ql-block">  这一晃,差不多六十年过去了,我从一个少年变成了老人。这几十年变化太多太多。家家装了空调,冷气热风随意转换,电扇已被淘汰。冰箱里总有水果和饮料。孩子们的包里有些钱,却在不同味道不同形状的冰激凌之间选择犹豫。单元式的楼房把家家户户彻底隔开。邻居碰面微笑点头,叫不出名字。不管气温多高,全部关在自己的家里,再没有夜晚露天横陈街边的了。这一切都表明时代变了,经济发展了,生活富裕了。人们获得了许多许多,却不知不觉又失去了许多。繁重的学习、海量的作业、五花八门的补习班、兴趣班,把孩子所有的时间占据,没有独立自由的时间,没有放飞自己思想的时间。也不再有黄昏时街坊邻居摇着蒲扇闲话家常,星光下毫无矫饰、赤诚坦荡横陈的躯体,不再有那些单纯的快乐,简单而真诚的信任。不知不觉失去了生活的平常、融洽、舒畅,失去了人生最难得的宝贵的东西。</p> <p class="ql-block">  我那少年时代的夏天消逝了。连同那个时代的清贫、融洽、单纯与美好,随着浩荡东去的长江,永远消逝在过去的时光里,再也回不来了。</p> <p class="ql-block"> 写于2025年5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