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一排二号》之“取暖问题”

伊格诺夫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高中补习那年,我住的是东一排二号宿舍。</p><p class="ql-block"> 这是个混合宿舍,住在这里的,除了我们几个补习的“老秀才”,大多是学校开学一段时间之后,通过关系零零散散走进校门的,所以有往届生也有应届生,有高中生也有初中生,有高二的也有高一的、初二初一的,有农村的也有从城里转学来的。</p><p class="ql-block"> 确切地说,这个宿舍更像一个临时收容站,是地道的三不管地带。因为学生不专属于某一特定年级、班级,所以班主任不愿插手,年级不便干预,而学校呢,以为既然把它交给了年级、班级,当然也就无须越俎代庖。</p><p class="ql-block"> 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无政府”,十七八个毛头小子凑在一起,如果没有一点约束,岂不乱成一锅粥?只不过我们实行的是高度自治政策,我们三名来自同一公社的“老秀才”——汪宣、大刘和我——以年龄大、身材高、资历深、环境熟的巨大优势成为这里的实际统治者,宿舍里的人暗地里都称我们“三人帮”。</p><p class="ql-block"> 试想,这样一群乌合之众,在这样一个享有充分自由的环境里,发生几件荒唐的事也就在所难免了。</p> <p class="ql-block"> <b>取暖问题</b></p><p class="ql-block"> 北方的冬天寒气逼人。学校每年到了十一月十五日开始生火,教室里、宿舍里都装上铁炉子,后勤每周统一发一次煤炭。可是学校提供的煤数量有限,同学们要加热自带的干粮,晚上要烤土豆充饥,有时还想用热水洗脸,天冷的时候还想让炉火旺一些,煤炭根本不够用,挨冷受冻是常有的事。</p><p class="ql-block"> 那天,天气特别冷,而我们宿舍里的煤炭早已用完,宿舍里如同冰窖一般。室友们陆陆续续回到了宿舍,搓着手,哈着气,跺着脚,骂着冻破牛蛋的鬼天气。</p><p class="ql-block"> 汪宣和大刘是最后走进宿舍的,看着大伙被冻得浑身哆嗦,像得了多动症似的,他俩先是相视一笑,然后一前一后大步走到狭窄过道的中央。汪宣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静。等大家安静下来之后,大刘向前跨了一步,双手叉腰,像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寒士们,咱们不能这么冻着,得想办法啊,不然我们非得被冻死不可!”</p><p class="ql-block"> “有什么办法?去捡劈柴吗?可是外面连根火柴棍都找不到。”有人质疑道。</p><p class="ql-block"> 汪宣接过话头,说:“办法是有的,就看大家敢不敢做、有没有这个胆量。”</p><p class="ql-block"> “别卖乖子啦,快说吧!”</p><p class="ql-block"> “大家都看见了,学校煤房里有的是煤,可就是不愿多发给我们,让我们在这里挨冷受冻。这合理吗?”</p><p class="ql-block"> “不合理!”大家有些义愤填膺了。</p><p class="ql-block"> “是啊,太不合理了!所以,晚自习我和大刘商量了,咱们不能再忍了,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今晚咱们就采取行动,去煤房搞些煤来,怎么样?”</p> <p class="ql-block">  大家被他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可是盗窃行为——而且还是团伙作案,一旦被抓住,还不得被开除学籍!前两天处理的那个姓董的同学就是个例子啊!他不就偷了食堂两个馒头吗?结果怎样?被开除了!要知道,他大伯可是学校响当当的革委会主任呢!我们算老几呀?</p><p class="ql-block"> 我听了他俩的决定也大吃一惊。我们三人,他俩都是学理的,在同一个班插班学习,几乎整天不离左右;我是学文的,大部分时间不跟他们在一块,所以当他们当众宣布了他们的计划之后,我同其他室友一样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太冒险了,怎么能这么干呢?</p><p class="ql-block"> 看见大家直摇头,嘴里还不知在嘟哝着什么,大刘大为不悦:“你们呀,叫我说,就该挨冻——冻死你才好呢!我今天把话先撂这儿,你们不去,我也不能硬拉着你们;但是,我们弄来煤炭生着炉子,你们不许烤火,不许熘干粮,不许烤山药,不许烧开水,这也叫不劳者不得食!听清楚没有?”</p><p class="ql-block"> 屋里鸦雀无声,空气好像也凝固了,令人窒息。过了一会,有人开始把头扭向我这边,大概是想听听我这个三号人物是什么态度。说实话,我心里乱极了,他俩的做法我虽然非常不赞同,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好拆他俩的台吧?于是我硬着头皮对大伙说:“他俩也是一番好意,我觉得也未尝不可。只是……咱们得好好谋划谋划,尽量把风险降到最低。是不是?”</p><p class="ql-block"> “我已经都想好了。”大刘先看了我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向所有人,“我都计划好了。我们每天去教室、去食堂都路过学校的煤房,想必大家也清楚,那里虽然大门锁得铁桶似的,但窗子上的玻璃几乎全碎了,个子小一点的能爬进去。熄灯铃响过之后,校园里基本没有人,只要咱们动作迅速,速去速回,肯定没问题。假如——我说假如啊——出了事,你们都推到我头上,我绝不连累你们。”</p> <p class="ql-block">  大刘的话刚结束,汪宣急忙趁热打铁,笑着说:“怎么样?你们大刘够意思吧?咱们是不是用实际行动来支持一下呢?”</p><p class="ql-block"> 大家仍然默不作声,看上去就像一座座石雕泥塑。然而,他们的内心却并不平静。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大家都明白了一个事实,身材魁梧的大刘可不是一般人,他的做事风格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的决定,不容置喙;他的要求,不容置疑;他的指令,不容违抗,更何况他还有两个帮手——汪宣和王老三,拗是拗不过的。</p><p class="ql-block"> “好,既然你们都不吱声,那就是同意了呗,那咱就说说分工。”接下来汪宣开始调兵遣将。</p><p class="ql-block"> 不难看出,这个晚自习汪宣和大刘把全部心思几乎都用在了策划这件事上了,功课做得绝对充分。</p><p class="ql-block"> 他把最艰巨的任务——第一站入仓搬取交给了郝大刘和一个外号叫“瘦猴”的高一学生。运输煤块采取短距离传递的方式,他把余下的十六个人分成了八个小组,两人一组,每组传递的距离不超过三十米;其中一人负责望风,一人负责把前面传递过来的煤块按顺序往后传。</p><p class="ql-block"> 汪宣分配完之后,大刘又叮嘱道:“我再补充几点:出去之后,大家不要出声,脚步要轻;假如被巡夜的发现,就从东边或西边围墙的豁口往南关跑,千万别直接回宿舍。”不得不佩服,大刘考虑事情的确很周全,就连事情败露嫁祸南关村民这一步都想到了。</p> <p class="ql-block">  大约熄灯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倾巢出动,各就各位。</p><p class="ql-block"> 我和汪宣是第一组,位置在靠近煤房的第一个拐角处,他负责望风,我负责传接煤块。大刘和瘦猴走在最前头,我和汪宣紧随其后。外面漆黑一片,风很大很猛,沙尘和枯树叶漫天飞舞,电线像被魔鬼操纵的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尽管在策划者看来月黑风高非常便于“作业”,但我紧张得不得了,好像心随时都会从嗓子眼跳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我做了个深呼吸,挪到指定的位置。就在我脚步还没有完全站稳的时候,突然一块冰凉的巨大的东西落在了我的怀里,身子不由得往下一沉。“快!快传!”这是大刘的声音,是提醒,也是命令。</p><p class="ql-block"> 我也顾不得心慌了,用力地往上颠了颠,转身向下一个拐角处奔去。我的下一站似乎比我机敏,在我距离他还有一丈多远距离的时候,他紧走几步来到我的跟前,接过东西便向后面飞奔而去。</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传递了多少次,我的手被冻僵了,那些快速传来的东西时常都有滑落的可能,接传的动作越来越吃力了。这种情况没有逃过汪宣的眼睛,他走过来,低声说:“咱俩换换,快!”我没有推辞,挪到了他刚才站的地方,搓着手,哈着气,眼睛环视四周。</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一会儿,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把我吓得差点喊出声来,回头一看原来是大刘。他低声对我说:“别傻站着了,撤!”我如释重负,跟在他的后面向宿舍方向疾驰而去。</p><p class="ql-block"> 这次行动很圆满,没有出现任何闪失,整个过程连个猫也没有碰见。当大家都回到宿舍看到床下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煤炭的时候,一个个喜不自禁,笑逐颜开。勤快的大刘不知从哪里拽出了一根凳子腿,用脚三下两下踹成碎块,点燃后塞进了炉子里;其他人也不敢怠慢,砸了几块煤炭扔了进去,炉筒子顿时发出了美妙的呼呼声,宿舍里一下子暖和起来。如果不是温暖来得不太光彩,我们一定会三呼“万岁”,纵声歌唱!</p> <p class="ql-block">  从这天晚上开始,连续几个星期,我们完全摆脱了寒冷的折磨,炉子里的炭总是装得满满的,炉子里的火苗总是一首接着一首唱着欢乐的歌,炉壁被烧得红红的,散发着冶炼车间才有的味道。我们可以随意烤土豆、热干粮、烧热水,幸福指数腾腾地往上蹿。</p><p class="ql-block"> 可是,那天早晨发生的事让我们不安起来。</p><p class="ql-block"> 那天上早晨六点半,我们照例上早操。刚站好队,我们就发现情况有些异常,在通向校外草场的南大门两侧站了很多人,有校长、教导主任和后勤主任等,一个个脸色凝重,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从他们面前跑过的队伍。怎么回事?看着阵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p><p class="ql-block"> “立定!向右——转!”</p><p class="ql-block"> 就在我们胡乱猜测的时候,校长突然向排在我们前面的队伍下达了指令;我们的队伍也立刻来了个急刹车。</p><p class="ql-block"> 这时,教导主任和后勤主任走进了前面队伍中间,随着“出列”“出列”的喊叫声,接二连三地从队伍中扽出了六七个男生。他们一个个垂着手,耷拉着脑袋,木呆呆站成了一排,眼睛里充满了恐惧。</p><p class="ql-block"> “你们几个跟我到教导处!其他人继续跑操!”教导主任命令道。</p><p class="ql-block"> 前面的队伍又出发了,我们忐忑不安地紧随其后冲出了校门。</p><p class="ql-block"> 跑操过程中,我的脑海里涌现出许多疑问,怎么也弄不明白:这几个同学究竟犯了什么错?那么多学生,为什么偏偏把他们揪出来?他们若是没犯错误,怎么不分辨?若是犯了错,那又是什么错以至惊动了校长?</p><p class="ql-block"> 直到上午课间休息的时候,随着一纸“违纪学生处理决定”在通知栏里出现,事情的真相才为大家所知。原来,这几个同学是同一个宿舍的,昨天晚上他们无视校规校纪,潜入学校煤房,盗走了上千斤的煤炭;学校为了严明纪律,惩前毖后,给他们留校察看的处分。</p> <p class="ql-block">  他们是怎样露馅的呢?说起来有几分滑稽。其实,煤房里的煤炭被盗的事早就引起了学校的注意,经过现场勘察,发现盗窃者都是从破碎的玻璃窗爬进去的,每次量并不是很大,这表明外人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大概率是本校住校生。后勤主任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制定出很好的“捕鼠”计划。</p><p class="ql-block"> 晚上,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他让人偷偷地在玻璃窗的木框上涂了很多润滑油,觉得一旦有人从窗子进入,润滑油就会沾在衣物上,然后就可以依衣辨盗,这样既可以避免抓捕时发生冲突和意外,又省却了夜间蹲守的苦役。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第三天晚上就收到了奇效。</p><p class="ql-block"> 这件事,在学生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大家对此议论纷纷。有同情被处理学生的,有批评学校责之太苛的,而我们宿舍里的人则成了惊弓之鸟,越发忐忑不安起来。当初我们没有被抓,实在是幸运中之大幸运,如果后勤主任的捕鼠计划提前几周实施,我们岂不是全军覆没!</p><p class="ql-block"> 中午放学,汪宣和大刘回到宿舍,显得格外紧张,说话都有些结巴。他们担心近期学校要查宿舍,所以当务之急是把堆在床下的煤炭藏起来。怎么藏?大刘观察了大半天,终于有了主意,他让大家把放在床下存放个人书籍和干粮的箱子全部腾空,把剩下的煤炭全部装箱,上面再放上书本之类的东西,只在门后留下少部分煤炭用来取暖。</p><p class="ql-block"> “大家记住,还是那句话,假如我们的事败露了,全由我刘世杰一人承当,跟大家没关系!”</p><p class="ql-block"> “还有我!”汪宣挺身而出,站在了大刘的身边。</p><p class="ql-block"> 我也走了过去: “还有我!”</p><p class="ql-block"> 接着, “还有我!”的声音长成了一片。</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事情的发展出乎我们预料,学校并没有深究此事,校园内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如果说有一点变化的话,就是所有的学生对纪律多了几分敬畏,再者就是后勤发的煤比以前明显多了;另外,校园通报栏旁边多出了一个漆成蓝色的木盒子,上面写着“校长信箱”四个红色黑体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