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在南湾初秋的清晨,于山野深处邂逅一株知母。此刻,它湿漉漉地立在草丛中,周身挂满着晶莹的露珠。感觉是与一位山中故友不期而遇,禁不住蹲下身去,轻触它的花枝,抚摸它的叶片,摇落的露珠倏然隐入草丛不见了。知母生来本就俊俏,而在清晨,与南湾的一株知母相遇,心里顿生出诸多美好来。翠绿的叶片鳞次栉比,带露的花瓣,如梨花带雨般娇美,自带着仙气。它楚楚动人的模样,不仅让我想起“甘露”这个词。我相信知母也像诸多植物一样,在清晨挂在身上的露珠,兴许也是它在夜里吐出来的水,水中含糖,是名副其实的甘露。</p><p class="ql-block">在南湾,知母不叫知母,而叫“梳篦子”。再看知母,它叶如梳齿,花穗若篦子,这个命名看似随意,却形象、生动,颇具深意。家乡的人惯以熟知的物品来给植物命名,容易记住。在习惯大同的人们之间,语境中的梳篦子是知母的小名,知母是梳篦子的官名。乡下的天地辽远,人都自由惯了,同伴中喊声小名,显得亲昵,若是有人突兀地喊你一声官名,喊的人和应的人都感到不自在,习惯使然。</p><p class="ql-block">梳子、篦子和母亲,曾构筑了我乡村生活的温馨画面,梳篦跟随着母亲从我儿时的时光中走出来,直到移居城市。梳子依然在,而篦子在辗转中被弄丢了。当我看到梳子孤零零躺在洗漱台上的时候,我不由得再折身去找篦子,母亲有随身携带梳篦的习惯,我却只在母亲的衣兜里摸到了一把精致的木梳,却没有找到篦子,我几乎翻遍了家里所有的角落,费了很大的周折依然没有找到。市场上已经鲜有篦子了,它的身影常被人制作成道具,摆在复古的场景里。</p><p class="ql-block">好在山野里还有知母,知母常开常新的花儿,在精美的山野时光中,一再提醒我,篦子和惯于寄生在头发上的虱子,正在消亡;猎物带着与之对应的工具以及时光,一同消失不见了。我从知母顺展的叶子上,找到了逝去的时光,不禁为将知母取名为梳篦子的人的智慧所折服,让人在山野的一株草上捡拾起一段与梳篦共存的记忆,就莫名对这种植物多了几分亲昵。有一种被治愈的熨帖,知母是中药,它在那一刻治愈我的并非因为它的药性,知母药性对我的病无用,我从离开南湾的那时起,就患上了严重的思乡病。这种病一旦患上,便终生携带,源自南湾的每一种事物,只能减轻我的病情,却无法根治。</p><p class="ql-block">每到秋天,哪怕只是一抹草木的香味,都会指引我回到那个熟悉的煎药场景。我听见过有人因忍受不了病痛而在深夜里放声痛哭,想必他一定在病痛过后悟透了人生;我也看到许多药草掺混在一起放在砂锅里熬煮,滚烫的水和漫长的时间,逼着药草释放出了药性,千熬万煮的药草替病人解除了煎熬。人吃五谷杂粮,难免害百病,喝上一碗知母汤,防病、消渴,还长力气,好处诸多,而我平时依然只贪婪着五谷杂粮,汤药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肯喝,喝药于我,是难肠的。</p><p class="ql-block">有人在南湾的深夜里熬煮药草,病人和熬药的人都被药味笼罩着,知母和甘草在沸水中被砂锅围困,病人的气道中浓痰拥堵,呼吸之间都响着对病痛控诉的鸣音,一口痰,卡在桑眼里,上不来,下不去。熬药的人在热气腾腾的雾气中起身,立在屋外一边咳嗽,一边解手,熬好的汤药就放在枕边,腾起的药味,被病人吸进去又呼出来,倒完了药液的砂锅,盛着半锅知母和甘草,它们在这个夜里拼了命把药性交给了汤汁,气数已尽。病人把目光落在了温热的汤药上,心平气静地饮下汤药,把病从病人的七窍里逼出来,跌进暗黑中。</p><p class="ql-block">夜的暗黑,被知母收集了,堆码在种子上。当我在深秋时,凝视立于山地里的知母,心里并未生出多少愁苦来,看到知母因籽实而坦然面对枯败,心境自然豁达了不少。</p><p class="ql-block">一转身,草地里跪着一位银发如雪的老奶奶,她将我先前看到的那一株知母连根挖起,装进了捏在手中的编织袋里。目送她佝偻着瘦小的身躯,拖着沉重的编织袋消失在草地的尽头,忍不住热泪盈眶,她蹒跚的脚步,瘦弱的背影俨然就是我已经老去的母亲啊,我不禁失声喊了一声:“娘……”</p><p class="ql-block">知母的每一朵带露花枝都蓄积着药草的芬芳,每一片吐过甘露的叶子都驻守着母性。在我凝视知母的这个清晨,清凉的晨露刷洗过这片草地上的每一种植物,也洗刷了我的双眼,知母的花开得越是淡雅,我就越不敢直视,我怕它洞察出我此刻内心的疑虑:我们都深爱着自己的父母,可是世上依然还有那么多的孤寡老人?</p><p class="ql-block">年轻时的母亲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她时常端着一面小圆镜坐在堂屋的桌前梳头的情景,一直在我的脑海中萦绕,简陋的桌子,即是堂屋为数不多的陈设,也是母亲仅有的梳妆台,每次看到母亲梳头,我的头皮瞬间就痒得忍也忍不住,就赶紧凑过去趴在母亲的腿上,让母亲用篦子给我梳头。阳光透过气窗,将光斑打在地面上,从头上滚落的虱子和皮屑,似清晨从知母叶片上滚落的露珠,瞬间穿过光束,跌落在地上就遁隐了一般。</p><p class="ql-block">我坐在南湾梁上看连片种植的知母,感觉每一株知母都用它们随身携带的梳篦,在天空这面大镜子底下,梳齿向阳,篦面迎风,精心梳妆打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