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晨雾还未散尽,露水打湿了天力的裤脚。他站在小叔身后,看着面前石碑上凹陷的刻字。三十里外的城市正被早高峰的喧嚣吞没,而这片祖茔地却静得能听见纸钱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p><p class="ql-block">小叔略显佝偻的背影在晨光里颤动,他用手指依次点过几座坟茔:"那是你老爷爷,你们没见过,那是你大爷爷,这是你爷爷奶奶,那是你大伯......"小叔念叨着,生怕将来有一天他不在了,后辈们不记得,天力望着小叔满头的白发,忽然想起自己孩童时候,躺在小队饲养室的热炕上,大爷爷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烟,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大伯蹲在门槛上盯着外边的牲畜。大爷爷跟大伯终身没有结婚,村里照顾让他们看管小队饲养室。他俩一直跟随天力爷爷奶奶生活直到去世。</p><p class="ql-block">二伯结婚那年月,家家穷得叮当响,日子异常艰难,爷爷奶奶东拼西凑的给盖了三间土胚房,掂量来掂量去给了俩碗两双筷子,天力父亲结婚时候,盖了四间土胚房,日常用品分的比二伯那时候多,而当小叔结婚时候,农村已经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人们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爷爷奶奶给小叔盖了四间蹭光瓦亮的大瓦房,家具等一应俱全。时代进步引发的矛盾,随着天力爷爷奶奶越来越老,需要后辈照顾养老时候,越发凸显出来,二伯母尖利的嗓音至今仍在天力耳畔:"两碗两筷就想换我们当牛做马?就让我们端屎端尿?谁结婚分的房子好东西多谁养!"天力永远记得爷爷奶奶蜷坐在炕上的模样,老人浑浊的眼珠望着争吵的儿子们,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p><p class="ql-block">直到天力结婚生子,养老问题依然没有结果,期间大爷爷跟大伯相继去世,当有一天,天力突然发现奶奶相同的事情反复问的时候,他知道奶奶可能老年痴呆了,天力回家跟父亲说了,父亲把二八大杠摔在院当中:"我身为大队书记,管不了自己的弟兄们子,我自己养!我养!"他咬着后槽牙说出最后这两个字时,屋檐下的冰凌正滴滴答答的融化成水。天力帮着把爷爷奶奶的衣物拿进东厢房,关上房门那吱呀的声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p><p class="ql-block">大约一个月后,那个月夜,二伯跟小叔踩着满地月光来了。:"让爹娘轮着住吧,一家一个月,村里人都在背后说我们不孝顺。"父亲捏烟的手抖了抖,烟灰簌簌落在地上。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么多年,因为养老人的事情发生的那么多的吵闹、互骂、甚至动手,只沉默着看月亮爬上老枣树的枝桠,各自心里再无怨言。</p><p class="ql-block">纸灰随风扬起,像一群黑蝶掠过麦田。天力将最后一张黄纸投入火堆,火光中浮现出奶奶弥留时的面容。老人虽然痴呆了,倒是唯一记得天力的好:"小力啊,奶奶跟你享福了,爱吃的东西你都让奶奶吃够了......"这话语随着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春风里。</p><p class="ql-block">远方的城市里,天力的儿子已经结婚,正在努力工作着,近处的村边,几个孩童在嬉笑着追逐疯闹着,他们都不知脚下沉睡的故事。一代一代的人,就这样生死更替着,天力忽然明白,那些争吵与和解,亏欠与补偿,早随着春种秋收渗进黄土,长成了年年返青的麦苗。</p><p class="ql-block">小叔依旧在絮絮叨叨的说着,父辈们的吵闹声在天力脑海里回响着,慢慢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如果他们还在,都在,能够看到后辈结婚生子,哪怕吵的再凶,只要他们活着,都活着。</p><p class="ql-block">春风卷起未燃尽的纸钱,打着旋儿掠过青青麦田。天力望向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子,几处老屋瓦楞间的枯草正在抽芽,恍若岁月结出的新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