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衫映青山，长歌写春秋，一位蹲点干部的岁月传奇

飞熊入梦

　　五十余载光阴如白驹过隙，有个人影始终在我心间挥之不去。那时的我只是个十岁少年，对他的事迹知之甚少，纵然满腔怀念，却不知从何下笔。如今终于能沉下心来，将记忆里的零星碎片细细拼凑，惟愿能还原他温良敦厚的模样，展现他对党赤诚无私的崇高形象。

————题记

初见惊鸿

早几天就听说堂伯家要住进一位蹲点干部，我早就心向往之。

那一天，三月的山风裹着花香掠过堂屋青瓦，十岁的我踮脚扒着木窗，望见朝门（我的祖屋外有一个门，这个门就叫朝门，朝门内住着同一姓氏的好几户人家。）口外那抹蓝色身影时，呼吸都不自觉摒住了。周中波背着褪色的帆布包健步而来，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被山风熨得平展，蓝得像正午的晴空，衣摆下隐约露出打着补丁却浆洗得笔挺的裤脚，朴素里透着利落。

他放下包直起腰的瞬间，整个人仿佛拔节的翠竹般挺拔。国字脸上眉如墨染，鼻梁高耸如削，那双眼睛盛着山间清泉般的澄澈，笑起来眼角微弯，竟将那股与生俱来的儒雅气质晕染得生动鲜活。他伸手接过堂伯递来的粗陶茶碗，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扣碗沿，一举一动都带着读书人的温润，连喝水时微微颔首的姿态，都像书里走出来的。

饭桌上，他端坐着的身姿如青松般笔直，夹菜时手腕轻转，筷子起落间不见半点声响。每当他开口说话，声音浑厚而柔和，带着书卷气，“这青菜炒得鲜嫩，比馆子里的都好吃。”嘴角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让人无端想起只有在书中才能见到的仕绅形像，只是眼前人多了几分扎根泥土的质朴。

饭后，我粘着他进了房间。褪色的蓝布棉被叠得方正如刀切，搪瓷缸里牙刷牙膏朝着同一个方向斜立，窗台上整整齐齐码着几本边角磨圆的书。他正将洗好的手帕晾在麻绳上，见我一幅好奇的样子，笑着招手：“过来瞧瞧。”我一走近，他伸手抚摸着我的头问：“读几年级了？”“四年级。”他说话时，袖口露出腕间褪色的表带，与身上浑然天成的儒雅气质奇妙相融，如同旧宣纸上新题的墨字，岁月沉淀的气息里藏着令人心动的清朗。

泥腿干部

三月的山村正是春耕的季节，扶犁的，打耙的，放水的，播种的……人人都忙着，人人开心着。 因为春耕开始了，一年的希望也就开始了。

那时像我这个年龄的孩子也是要下田做事的。不过那时我家里条件相对较好，我很少下田忙农事。

一天上午，大约十点多钟的样子，我站在井口丘田埂上看热闹，周中波匆匆赶来，手里攥着油纸包大声喊我们生产队的队长：“熊智勇！省农科院的‘农革四四’，新稻种！得赶紧下苗床！”

智勇叔闻声直起腰，沾满泥浆的裤腿还在往下滴水，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望着周中波手中的油纸包露出疑惑：“这‘农革四四’真比老稻种强？去年县农技站推广的荞麦种，收成都打了折。”话音未落，田里几个主要劳力跟着说：“是呀，我们还是捻着8个鸡蛋抱稳当些。”

周中波二话不说，脱鞋挽裤就下田。浑浊泥水漫过补丁裤脚，他蹲在泥田里捏起一把烂泥：“分蘖多、抗倒伏，亩产至少提两成。”摊开油纸，灰绿色谷种粒粒饱满，“我在公社试点田跟着专家浸过种，催芽三天就能下地。”

见大家还犹豫，他从帆布包掏出笔记本，密密麻麻记着浸种时间、施肥配比：“先试两亩地，收成不好算我耽误大家！”阳光照在他的蓝布衫上，泛起细碎的光。智勇叔盯着他认真的模样，笑着说：“周干部这架势，比老把式还老把式！行，就听你的！”

此后，总能看见他赤脚踩在泥里，和社员们讨论稻种；夕阳西下时，他又坐在农家门槛上，就着煤油灯帮孩子补功课。那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旧挎包，永远装着种子、图纸，还有记满家长里短的笔记本。

塘堤星火

那是个口号声震天的特殊年代，“抓革命，促生产”“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标语刷满了每一面斑驳的土砖墙。田间地头、晒谷场边，到处都回荡着激昂的口号。大队干部和蹲点干部们似乎都热衷于组织声势浩大的群众大会，将地富反坏右拉上台批斗，在震耳欲聋的声讨声中，向贫下中农组成的革命群众传递“斗争精神”。

有一回，批斗会前夕，全大队的篾匠们都聚在我家堂屋，围坐在堆成小山的竹篾片旁。他们手法娴熟，将竹篾弯折、编织，扎成一顶顶高耸的高帽子——这是专为批斗对象准备的“耻辱象征”。竹篾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夹杂着篾匠们的谈笑声，有人说着村里的新鲜事，有人开着粗俗却带着乡土气息的玩笑，气氛竟显得有些热闹。我好奇地拿起一顶刚扎好的高帽子戴在头上出去疯玩去了。等到他们清点数量时，才发现少了一顶。害得他们一顿好找。

在那段充满动荡与喧嚣的岁月里，大队蹲点干部周中波却显得格格不入。别的干部热衷于在批斗会上“大展身手”，他却从未组织过一场批斗大会。这绝不是因为他不重视对群众的宣传教育，而是他有着自己独特的工作方式。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未完全照亮田野，他就已经挽起裤脚，赤脚踩进泥泞的田间，与社员们一起扶犁赶牛。犁头犁开湿润的泥土，翻起阵阵泥浪，他一边劳作，一边和身旁的农人交流着如何更好地育苗插秧、防治虫害；傍晚，炊烟袅袅升起时，他又走进一户户农家，坐在简陋的堂屋里，端着粗瓷碗，喝着烟薰茶，与村民们促膝长谈。询问着孩子的学业，关心老人的身体，谁家有困难，他就伸出援手。就这样，他用脚踏实地的行动，在点点滴滴中赢得了群众发自内心的敬重。

在他蹲点期间，我唯一印象深刻的一次开会，是在我家门前的塘堤上。我们新墈队分为上下两个屋场，墈屋场在上，新屋场在下，中间那道塘堤宛如一条纽带，将两个屋场连接起来。在我们这个被群山环抱、视野狭窄的地方，塘堤算得上是一处开阔之地。塘水波光粼粼，堤上杂草丛生，平日里是孩子们玩耍、大人们乘凉的好去处。

那次开会，正值“双抢”时节。每年七月份至八月初，是一年中最紧张忙碌的日子。早稻成熟，必须抢收入库，晚稻秧苗又要尽快插种下去，生产队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镰刀挥舞、秧苗飞插，人人都铆足了劲，与时间赛跑。可没想到，我们新墈队的进度在全大队八个生产队中竟没能名列前茅。这让一心想要带好这个生产队的周中波心急如焚。

为了不耽误白天宝贵的抢收抢种时间，会议定在了晚上。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山坳后，社员们陆陆续续来到塘堤。周中波早早地在堤上堆好了一堆蒿草，划着火柴点燃。火苗“腾”地窜起，浓烟裹挟着特殊的草木香气弥漫开来，驱赶着那些恼人的蚊虫。

七月的晚风裹挟着山间的凉意徐徐吹来，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暑气。热浪翻滚，蚊蝇在火光与烟雾间疯狂飞舞。周中波站在塘堤中央，火光将他的身影映照得忽明忽暗。他没有像其他干部那样大声呵斥，也没有讲那些空洞的大道理。他先是拿出生产队的工分记录本，仔细分析各个作业小组的进度：“割禾组第二组割禾的人劲头足，吃得亏，割禾的速度比其他组要快一些；打禾组第一组的劳力齐整，踩桶有力，打禾机滚筒转得飞快，一天时间就把正垅里的禾打完了……”他一边讲，一边把表现突出的社员名字大声念出来，声音里满是赞赏。

说到进度落后的问题时，周中波提高了声调：“咱们生产队的精壮劳力不比别人少，农具也不比别人差！现在进度慢，不是大家不卖力，主要是我们的安排还不够精细些！”他当场调整了劳动分工，让擅长割禾的女社员组成突击队支援进度慢的小组，安排有经验的老农负责扶犁打耙，把做事精细的社员分到晒谷场扒晒送回来的稻谷，又把识字的青年集中起来，每天晚上统计进度。

夜渐渐深了，塘堤上的讨论声却越来越热烈。火光中，周中波和社员们你一言我一语，制定出了详细的“双抢”攻坚计划。在他的带领下，生产队里的男女老少拧成一股绳，起早贪黑地劳动。最终，我们新墈队不仅赶上了进度，还赶在八一前完成了“双抢”任务，成为了全大队的榜样。而那次在塘堤上的会议，也成了我记忆中最温暖、最有力量的画面，它让我明白，真正的领导不是靠威严和批斗，而是用智慧和真心，带着大家一起向前走。

青山为证

在我的记忆中，周中波是个对党忠诚、对人民温良敦厚的好干部。他总是背着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旧挎包，没有半点领导架子。白日里，他挽起裤腿下田插秧，裤脚沾满泥浆；夜里蹲在灶台边，就着煤油灯和老人聊家常，手里还帮着劈柴烧火。

周中波在熊山，很少开会作报告，而是整日挎着褪色的帆布包，走东家串西家，下田头、进灶屋，和村民们唠家常、问难处。没多久，他就摸清了我们熊山的困境，也看到了村民们眼里对好日子的渴望。他心里明白，想要改变现状，得先解决用水这个“卡脖子”难题。经过多日勘察，他发现冲头队和大屋队交界处的山谷，是修建水库的绝佳选址——但这意味着两个生产队必须整体搬迁，难比登天。

村民大会上，当周中波说出搬迁计划，现场顿时炸开了锅。“祖祖辈辈都住这儿，连根拔起能去哪儿？”“地里庄稼没收完，家里的猪牛关到哪里去？”质疑声此起彼伏。周中波站在摇晃的木台上，挺直了高大的身躯，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父老乡亲们，我知道这事很难，但守着旱田过苦日子不是长久之计。水库修起来，有水灌溉了，我们的日子才能有盼头！我保证，一定给大伙找好地方，帮大家把新房盖好！”他的声音坚定有力，那洪亮的嗓音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决心，村民们望着他坚毅的脸庞，躁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些。

此后半个月，周中波带着村干部翻山越岭，鞋底磨穿了好几双，终于在向阳坡寻得两块平整开阔的土地。他连夜就着煤油灯手绘新村落规划图，白天挨家挨户走访，晚上又在油灯下反复修改方案。村民们看着他熬得通红的眼睛，摸着他磨破的鞋底，再瞧瞧他高大却因连日操劳而略显疲惫的身影，心里的石头慢慢落了地。

搬迁建房时，搬运砖瓦成了拦路虎。周中波抄起扁担往肩上一搁，那宽厚的肩膀稳稳地扛起了扁担，肌肉紧绷，尽显力量感：“怕啥！今天搬一点，明天搬一点，这些砖瓦早晚会变成我们的新家！”在他的带领下，青壮年组成运输队，扁担压得吱呀响；妇女们在村口支起灶台，铁锅炖着南瓜红薯，香气混着柴火烟飘满工地；老人们坐在墙根照看孩子。砖瓦上房时，他带着村民搭起简易脚手架，大伙你递我接，喊着号子，硬是把沉重的砖瓦一块一块运上了屋顶。

第一栋新房落成那天，整个村庄都沸腾了。周中波带着大伙举行上梁仪式，村民们自发凑来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中，飘着对新生活的憧憬。他站在新房前，高大的身影被鞭炮的烟雾笼罩，脸上洋溢着欣慰的笑容，那笑容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也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当新村落的炊烟冉冉升起时，熊山人的另一战场——大坝工地，正奏响更激昂的劳动乐章。要在两山间筑起拦洪大坝，得搬走千余方土石，那会儿，拖拉机可是金贵物件儿，十里八乡都难见着，这活儿全靠人力硬扛。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正在上小学，一到放假，便跟着大人往工地跑。清晨薄雾还未散尽，工地上早已挤满了人。队伍里不只是熊山大队的乡亲，在“支援和友谊比什么都重要”的号召下，周中波请来了整个公社的劳力，这些劳力以大队为单位赶来支援，红旗漫山遍野，锄头铁锹映着晨光闪闪发亮。

每次来到工地，最让我难忘的是筑坝时打夯的号子和开山炸石的场面。大坝上，四人一组抬起方形柱石，随着领头人一声高亢的吆喝，四个人便一齐吆喝起来；“太阳出来红彤彤嘞，我们正好来出工嘞，呀嚯嘿呀嚯嘿，为了大坝早完成嘞”。这样的劳动号子没有固定的词谱，大多即兴而起。这些即兴而起的号子，风格迥异：有的节奏铿锵，严守格律，尽显古朴庄重；有的诙谐幽默，字里行间藏着岁月智慧。最妙的是坝上多组打夯人相遇时，领头者往往灵感迸发，即兴编词打趣邻组，引得双方你唱我和，一场酣畅淋漓的号子“擂台赛”就此拉开帷幕。随着号子的起落，石夯齐刷刷砸向地面，溅起层层泥花。那号子声，带着山野间的豪迈，震得山谷都在回响。他们挥汗如雨的模样，不像是在做苦力，倒像是用汗水和力量谱写着一曲劳动的赞歌。

大坝两边的山坡上，男劳力们两人一组配合默契。扶钢钎的人掌心被震得发麻，却死死攥着；抡大锤的汉子铆足了劲，十二磅的铁锤带着风声砸下，钢钎凿着岩石，火星“噼啪”直溅。奇怪的是，那些汉子们边抡锤边说笑，铁锤落下精准又有力，从未打过偏。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一种近乎倔强的坚韧，仿佛只要齐心协力，就没有搬不动的山、筑不成的坝。

经过一年奋战，熊山水库终于建成。当清澈的库水顺着水渠流进干涸的农田时，我们队的光福爹颤抖着捧起一捧水说：“这辈子，终于不用看老天爷脸色吃饭了！”村民们欢呼着，不少人红了眼眶。从此，熊山彻底告别靠天吃饭的日子，稻浪翻涌，瓜果飘香，村民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红火。

当清澈的库水流进干涸的农田，光福爹颤抖着捧起水：“这辈子，终于不用看老天爷脸色吃饭了！”如今熊山的老人们说起周中波，总会想起他和大伙挤在灶台边吃饭的场景，想起他手把手教孩子写字的模样。那座碧波荡漾的水库，那些金黄的稻田，就是他留给这片土地最动人的诗篇。

后记

周中波结束在熊山的蹲点工作后，便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去向成谜。许久之后，从堂伯口中得知，他竟是公安战线上的一员虎将，早在五十年代就已初露锋芒。然而，他刚正不阿的性格，却为他招致不公，被下放到农村，也正因如此，才有了我们在熊山大队的相遇。

后来，我进城工作，兜兜转转间，结识了他的女儿，这才知晓，他已升任岳阳楼区公安副局长。重返熟悉的岗位后，他为岳阳的安定和谐倾尽全力，不仅守护一方平安，更培养出一批业务精湛、正气凛然的公安骨干，续写着他对公安事业的无限忠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