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超越时间的远行

清欢

爱之言

医院是最能看到人情冷暖所在。

前几天，老娘入院，住在14楼呼吸内科。

病房三张床，老娘住在中间，靠窗是一个91岁的老太太，孕育了八个孩子，四女四男。很巧，我认识她家两个孩子，女儿是我同学，儿子是我单位的领导。

老太太花白头发，胖嘟嘟的，很爱笑，总叫我囡囡。一个囡囡，让我喉头一紧，奶奶在的时候很爱叫囡囡，可惜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会跟她拉家常，会逗乐她；她耳朵听不太清，但是我还是乐此不疲。

老太太很健谈，也风趣，有着故事而不自知的风轻云淡：那个时候啊，大家都辛苦，孩子要读书，才能有出息。可是太穷了，我有两个孩子没有读过书，亏欠啊。

可是,可是，她另外的那么多孩子都读了书呀：有三个教师，有医生，有创业的，有办企业的……孩子的孩子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一个91岁的老人身上，深谋远虑的智慧，贯穿着孩子生命的始终，成为了一场跨越岁月的毕生托举。

从年少播种，青春护航，至成年托举，再以退让成就孩子的世界。

我沉默，笃定，然后向老太太竖起大拇指：爱是超越时间的远行。

这份爱啊，不喧嚣，不张扬，却如此的深厚——唯有母爱。

住院那几天，儿子、女儿、儿媳妇、女婿抢着陪夜，伺候，照顾……孙子、外甥，更是来了又来；吃的喝的用的层出不穷，个个皆变着花样讨老人欢喜：做好吃的，陪着聊天的，一起忆苦思甜的……哄得老太太哦乐不可支。

如果老了是这个样子，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惧怕老去了。

儿女可以炫耀我的母亲在五六十年代起是如何谋划孩子们的远行。

母亲可以炫耀儿女们的孝顺、陪伴，以及出息。

父母与孩子如果是一场渐行渐远的背影，那就以爱为谋，以时间输入，用不同的频率，强度，形式在孩子的生命里，然后体面告别。

爱之行

靠墙的病床是一个八十三的大爷，身侧陪伴的一个年轻的女子，递药，喂水，送饭，扶着上洗手间，坐着家长里短。。。一幅父慈女孝的画面。

在正常思维里，这个女子应该是大爷的姑娘。一问才知，儿媳妇。

大爷躺在病床上，瘦削的脸颊泛着病态的苍白，氧气罩下呼吸微弱，然，眼神柔和，神态安静，没有病中的浮躁厌世感。

儿媳妇每日清晨很早便起身，用温水浸湿毛巾，轻轻擦拭老人布满皱纹的脸，然后蹑手蹑脚出去买早餐。

午后阳光斜照进来，在瓷砖地上割出菱形光斑，病房里也多了些许暖色，少了寡淡感，。

她呀，看样子自学了护理手法，常常按摩老人浮肿的双腿，力道时重时轻，伴着她轻轻的说话声：别着急，慢慢来；小孙子今天吃了一满碗饭，吵着要来看你……

输液瓶滴答声像一只缓慢的钟表，她蜷在陪护椅上打瞌睡，却每隔十分钟起身检查导管，生怕药液走得快了慢了……

黄昏时分，探病的家属陆续散去，走廊陷入寂静。

儿媳妇打开带来的饭盒，蒸蛋切成碎块，青菜剁成茸末，拌入米粥里。

她半扶起大爷，垫上软枕，自己则弓着腰，像一座倾斜的桥，让瓷勺沿着弧度稳稳递到老人唇边。

偶尔有饭粒落在被单上，她立刻用纸巾拾起，丢进垃圾桶。大爷吞咽艰难，她便等待，直到喉结滚动一次，才继续下一勺——这样的喂食，需要太多的耐心，她从未皱皱眉头。

有时大爷女儿会替她一天。

都说嫂子小姑子矛盾多，这大姑子坐下就念叨嫂子好：细心，话不多，性格好。

原来，人与人，只要没有算计，余下皆是一片春意融融的坦途。

爱之淀

老娘是老病号，

一年里啊，总是要去医院溜达溜达。

每天，我提着保温桶穿过病房区，桶里盛着母亲最爱的小米粥，熬得绵软，浮着一层金黄的米油。

推开病房门时，老娘总是倚在床头看门外，等着我；那瘦削身影，仿佛一株被岁月风蚀的老树：从容且淡定。

母亲住院已一周有余，每日送饭成了我固定的仪式：下班后匆匆回家，将粥在灶上慢煨，掐准时间出门，生怕凉了口感。

医院食堂的饭菜，老娘总挑剔地说“不如你熬的香”，我便笑，把粥倒进瓷碗，吹凉了递过去。她喝得慢，勺子搅动时，目光总落在我的脸上：囡，害你忙，辛苦了。

午后时光最宜聊天。

我搬了椅子坐在床尾，老娘总会絮絮说起往事：说我出生那天特别冷，说我冻得嗷嗷叫；说她自己产后虚弱，那时候没有什么好吃的，更没有所谓的“月子”；说我大点了嘴很硬，老要跟她吵架，她拿着扫帚追着我跑……这些碎片她重复过许多次，我却每次都听，像初闻般郑重。

有时老娘忽然沉默，只盯着输液瓶里滴落的药液，我便握住她的手：这皮肤啊松弛如宣纸，掌心纹路里哦藏着半世纪的劳作与忧喜。

有难过，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宽慰，苦日子都已过去，老娘老了，我还年轻，可以像她曾经爱我一样去好好爱她。

有时啊，老娘也会孩子气。

护士来换药时，她总把被子扯高，嘟囔“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啊”；我削苹果，果肉掉了一块，立马捡起来吃了，出手之快令我咋舌。

一边吃，还一边皱眉数落我的“浪费”；哥哥带来的零食，水果，总往我怀里塞，总是担心我吃不上；饭菜啊，只要说吃不完就要倒了，立马会一口一口慢慢挤进嘴里，然后念叨：好生活也要“藏”一点，经不起造……这些琐碎的嗔怪，让我恍惚觉得时光倒流——她仍是那个管束我衣食的母亲，而我尚未长出足够承担她的力量。

窗外的枝头啊，葱葱郁郁，初夏的风掠过时，轻飘飘地落在窗台，软乎乎地钻进那道敞开且不大的窗子。

房间啊，顿时有了新鲜带着熟悉的青草味儿，穿梭的白大褂们，脚步似乎也轻盈了些许。

老娘看着微动的窗帘，轻声说：“人老了，就像外面冬天的叶子，风一吹就颤。”

我笑着接话：老娘，看窗外，现在是满院漫绿，满枝嫩芽，多好啊。

老娘笑着附和：嗯嗯嗯，老实好啊。

俯身替老娘掖被角，忽见老娘满头白发间，竟藏着一根我的卷发，不知何日沾上的。那一刻，喉头忽然哽住，孝心啊，一直不是什么宏大的誓言，而是这些琐碎的瞬间：是药液滴落的等待，是白发与黑发的交叠，是爱与被爱的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