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小满者,满而不损,满而不盈,满而不溢也。此语道尽了西北人对这节气的理解。当南国已浸淫在梅雨的缠绵里,陇东的黄土高原上,却另有一番景象。</p><p class="ql-block"> 西北五月,风是干燥的。晨风裹挟着黄土的颗粒,从六盘山那边刮来,掠过张家川的沟壑山梁。卷起细碎的黄土,在空中打着旋。这风不似南方的湿润,它粗粝得很,刮在脸上,竟有些微痛。孩子们不怕风,正是一年学后放纸鸢的时光,农人们不怕这风,他们知道,这风里藏着麦子成长的秘密。小满一到,麦穗便一日比一日沉了,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窃窃私语。</p> <p class="ql-block"> 小满之名,既蕴着南方江河的丰盈,又藏着北方麦穗的谦卑,这两种意象在张家川的群山环抱、河流蜿蜒间竟奇妙地交融,麦田在小满的晨曦中泛起黄绿相间的涟漪。编织出一曲关于生长与守望的田园诗。 </p><p class="ql-block">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有言:“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小满的物候是张家川山野的私语。小满有三候,一候苦菜香,苦菜是陇东小满时节的特产。此时麦田里的苦菜舒展嫩叶,茎叶间渗出淡淡的苦涩,与玉米苗争着蛮长,恰如先民们青黄不接时的记忆。在那个吃不饱饭的年月,小满曾是“嚼苦咽糠”的时节,苦菜虽苦,确派上用场,和些粗粮便是荒年的救赎。如今,这野菜成了餐桌上的乡愁,拌一勺油泼辣子,便是对往昔的温柔回望。</p> <p class="ql-block"> 我仍能想起农妇们挎着篮子,在田间地头采摘苦菜。回家后将苦菜洗净,用开水焯过,拌以盐、醋、辣椒,便成了一道时令小菜。去年父亲生病我陪在家中,每天早晨母亲总会捯饬几道野菜,吃一口,苦中带辣,竟让人胃口大开,尤其是苦菜做的浆水乃上乘之品,夏天的浆水面是一味良药,如乳汁般的浆液我是无法忘确的。老人们说,小满吃苦菜,一夏不生病。这习俗背后,是故乡人对自然的顺应与利用。他们深知,节气更替,人体也随之变化,适时食用当季野菜,方能与天地和谐共处。</p><p class="ql-block"> 《小满》诗云:"时人但只餐中饱,莫忘旧时苦菜黄。"这话格外贴切。这里的农人经历过饥荒,更懂得珍惜丰收。小满时节,他们既享受麦子快熟的喜悦,也不忘吃苦菜以忆苦思甜。这种节制与感恩,或许正是农民面对自然与生活的智慧。</p> <p class="ql-block"> 田间地头的小满三候中,"靡草死"一候在这里表现得尤为明显。那些在早春冒头的杂草,经不住日渐强烈的阳光悄然枯黄。张家川的沟壑纵横,阳坡与阴面泾渭分明,靡草的凋零仿佛一场自然的仪式——阳气升腾,阴柔退场,万物在更替中迈向成熟。麦田里的杂草被农人锄去,田埂上的野草也被牛羊啃食殆尽。整个原野上,唯有麦子愈发茁壮,显出勃勃生机,压玉米的地膜是不识字的农民在大地上书写的象形文字。这景象让人想起"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也暗合了农人辛勤劳作的成果——在他们的精心照料下,庄稼战胜了杂草,即将迎来丰收。</p> <p class="ql-block"> 三候麦秋至,这里的“秋”并非季节,而是麦子的成熟之期。小满时节,关山脚下麦子长得齐腰高,穗粒日渐饱满,却仍带着青涩的倔强,显出几分谦逊。农人蹲下身,掐一颗麦粒轻轻一捻,乳白的浆汁渗出,嘴角便漾开笑意:"再有半个月,就能开镰了。"这话里透着喜悦,却也不乏谨慎。庄农人深知,小满虽预示着丰收在望,但若此时来一场冰雹,或一场大雨,一年的辛苦便会化为乌有。故而他们庆祝,却也节制,恰合了"满而不溢"的古训。 </p><p class="ql-block"> 张家川回族占总人口的78%,他们的生活习俗如一本厚重的经卷,在小满时节缓缓展开。晨光初露,男人们戴上白色礼帽,走向清真寺;女人们披着绿色盖头,在灶台前煮一壶“三泡台”。盖碗茶是待客的礼数,景德镇的青花瓷盏中,茶叶、枸杞、桂圆与冰糖在滚水中浮沉,水汽氤氲间,茶香裹着山花的清甜。老人抿一口茶,悠悠道:“牡丹花水(沸腾的水)泡的茶,才配得上小满的丰盈。”</p> <p class="ql-block"> 饮食亦是信仰的延伸。烩菜是宴席的主角——肉片、粉条、萝卜在陶碗中烩煮,佐以油香(油炸面饼),简单却饱含暖意。“九碗三行子”的外围再摆上四个碟子。两荤两素再来一碗甜米饭,九碗十三花总让人的味觉欠着念想。若逢“尔德节”,家家户户念经悼亡,街巷飘散着馓子的油香。三天假期里,人们走亲访友,互道“赛俩目”(平安),将宗教的虔敬化为人间的温情。 </p><p class="ql-block"> 张家川的小满,气候如一场精妙的博弈。平均海拔2000米的土地上,昼夜温差可达十余度。白日的阳光灼热,将关山北麓的花岗岩晒得发烫;入夜后,山风裹挟凉意,轻抚麦穗的锋芒。</p><p class="ql-block"> 这里的农事在传统与现代间合鸣。回民村落中,仍可见老农扶犁翻土,黄牛蹄印深深浅浅;而山腰的梯田上,滴灌管道如银蛇蜿蜒,将每一滴水精准送至根系。麦田与果园共舞,小麦灌浆的沙沙声与苹果膨大的细微裂响,交织成黄土高原最动人的乐章。农谚所言:“小满不满,麦有一险。”麦田的“未满”,提醒人们敬畏自然;果园的丰收,昭示科技的力量;盖碗茶的余温,熨帖着世代的信仰。</p> <p class="ql-block"> 小满时的雨是金贵的。有时天空阴沉了一整日,却只落下几滴雨点,打在黄土上,瞬间就被吸干了。农人们仰头望天,眼神里满是期盼。他们知道,此时若有一场透雨,麦粒会更饱满些。但老天爷往往吝啬,这时的雨,总是下得不够痛快。人们就有了"打雨"的习俗。小满这天,汉族村落里的壮年男子聚在一起,抬着龙王神像游行,边敲锣打鼓,边高声呼喊,祈求龙王开恩降雨。这仪式看似粗陋,却寄托着农人对雨的渴望。我曾问一位老者:"这般打雨,可灵验么?"老者捻须笑道:"心诚则灵。老天爷知道我们不易,总会给些面子的。"果然,次日便落了场小雨,虽不大,却也湿润了干渴的土地。 </p><p class="ql-block"> 麦秋将至的预感,在小满的空气中弥漫。集市上,农具店的镰刀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女人们开始缝补装麦子的麻袋;孩子们被叮嘱不要到麦田附近玩耍,以免碰掉麦粒。一切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收割做准备。这种准备是静默的,却充满力量。农村人不说大话,他们用行动表达对丰收的期待与敬畏。</p> <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时,天空格外清澈,关山轮廓渐隐,星子缀满苍穹。农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坐在院中乘凉。夜风送来麦田的清香,混着黄土的气息,构成了独特的陇东味道。有人听着气象预报明日晴好,盘算着芒种的农事。老人们给孩子们讲古今,说小满的来历,说先人如何在这片土地上耕耘、收获。这些故事,成为代代相传的文化记忆。小满如一道门扉,门外是夏的炽烈,门内是春的余韵。在这里,“满”非终点,而是生长的姿态,是黄土与血脉共同书写的永恒叙事。 </p><p class="ql-block"> 我曾在一个小满的傍晚,路过渠子梁。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无边的麦田上,泛起金色的波浪。远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与暮色交融。这景象让人心生宁静,也让人感叹农人与自然的默契。他们顺应节气,尊重土地,在干旱贫瘠的土地上,创造出一派丰收景象。</p> <p class="ql-block"> 小满过后,这里的麦子一天天黄了。农人们开始"看麦",计算着开镰的日子。他们知道,接下来的忙碌会让人喘不过气来,但此刻却是一年中难得的从容时刻。既不负春播的辛劳,又未到夏收的紧张,恰如人生的中年,满而不溢,知足常乐。</p><p class="ql-block"> 在这里,小满不仅是一个节气,更是一种生活态度——知足、节制、感恩,在有限的条件下创造丰盈的人生。小满也像这片土地未谱完的一首诗。麦穗低垂,苹果泛红,正月社火的鼓点似乎还在山谷回荡,而汤瓶中的清水,始终在洗净俗尘后归于大地。这方水土教会人们:真正的丰盈,不在仓廪的充实,而在心境的谦卑与对天地的感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