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音记

王山木

筷音记

　　暮春的风衔着新槐的清香从窗外飘来，小餐馆的防蝇帘轻晃，几位公务员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围坐在小方桌旁。小方桌中央摆着几盘家常菜，最扎眼的莫过于那盘渣海椒炒油渣。几碗金澄澄的包谷饭端了上来，不知从何时起，人们进馆子喜欢吃家常菜和粗粮饭了。饭没吃几口，谢副局长的竹筷尖儿从嘴取出，筷尖上沾着几粒朱红的渣海椒和金灿灿的包谷沙，在夹菜前指节便已习惯性地将筷子轻叩桌沿，“嗒、嗒、嗒”几声清越，惊得蜷缩在角落的小花猫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这位分管后勤的谢副局长生得清瘦，藏青色休闲装的袖口吃饭时总习惯挽得齐整，腕间露出一块古董般的上海牌手表。头回陪上级检查时，我便留意到他这独特的“餐前仪式”，每夹一箸菜，必以竹筷轻叩杉木桌沿几次，动作舒缓如古琴泛音，将粗粝的包谷沙粒或菜渣震落在桌下，让包谷沙再飘一会儿。

那日的包谷沙饭煮得极地道，沙粒在青瓷碗里晶莹剔透，吃在嘴里有沙沙作响的感觉，张开嘴时能迸出包米香。谢副局长的筷子起落间，“啪啪”声恰似雨打芭蕉，对面上席的上级领导忽然放下汤勺，笑着向侧席的小闫示意：“小伙子，咱俩换个位置如何？”小闫慌忙起身，却见领导浅色西裤上的包谷沙粒正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滚落，在明亮的灯光里划出细碎的金线。领导立在座位边，指尖虚点着谢副局长的筷子：“上午在会客室坐定，忽觉腿上有物轻挠，原是这金砂银砾落了满身。方才听这桌沿交响曲，才知是谢局的洁筷妙法所致”。

同事们哄笑时，谢副局长的耳盘已漫上薄红，竹筷在指间转得飞快，倒像是被戳破秘密的孩童。他忽然起身添茶，青瓷壶嘴悬在半空，琥珀色的茶水划出弧线，将同事们的笑声融进杯里。

暮色浸染参差的群楼时，谢副局长独自坐在自家屋顶花园的竹椅上。晚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裤袋里半支竹筷的轮廓。他捏着筷子在掌心摩挲，指腹掠过竹筷间的细纹，忽然轻笑一声，将筷子轻轻搁在盆景的盆沿上。月光漫过楼顶，给那截竹筷镀上银边，像极了那日桌沿上即将坠落的包谷沙，有些习惯本是岁月里的无意识褶皱，却在他人的目光里展成了别有洞天的山水图。

后来再赴宴时，谢副局长的筷子依旧会在半空顿上一顿，只是那轻叩的动作渐渐换成了指节轻拂。有人说他改了习惯，我却觉得，竹筷轻叩的从来不是桌沿，而是浮世中那分寸得当的回响。就像此刻挂在门洞上的风铃，风过时未必刻意作响，却总能在人心深处荡起几圈温柔的涟漪，叩的是粗粝饭粒，震的是处世微尘，留下的，恰是人间最质朴的方圆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