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节遐思

识途老马

今天是夏季的第二个节气——小满。古人智慧凝结成的二十四节气，不仅为农业生产提供了指引，更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杭州灵隐寺有这样一副名联：“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这短短数语，深刻诠释了千百年来流传于民间的一句古语：“人不得十全，瓜不得滚圆。”《西游记》第九十九回中，唐僧师徒取经归来，通天河畔风雨骤至，因八十一难未满，观音菩萨轻弹玉指，使得经卷浸水，经文残损。吴承恩在此处留下一句醍醐灌顶之语：“天地不全，经卷岂能全耶？”佛门真谛尚存缺漏，更何况凡尘俗世？正如苏东坡所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残缺并非憾事，而是众生的真相。

云破月来花弄影，水穷山尽柳成荫。庄子于濠梁观鱼，见“鲦鱼出游从容”，却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李太白举杯邀月，偏写“对影成三人”的孤寂。天地万物，何曾追求圆满？西湖十景中，“断桥残雪”胜过“平湖秋月”，“雷峰夕照”妙在“塔影斜横”。南宋马远绘《寒江独钓》，一舟一翁半幅水，留白处似闻风雪声。正如《菜根谭》所言：“万事有缺方为真，十分红处便成灰。”

唐太宗以“三镜”自省，铜镜可正衣冠，人镜可明得失，而“史镜”则最为耐人寻味——玄武门血色未干，贞观长歌已起。帝王将相尚难周全，又何况碌碌众生？纸上得来终觉浅，缘愁似个长。唐僧晾晒经书时，悟净扼腕叹息，三藏却顿悟：“经文本无字，残缺即圆满。”此中深意，恰合禅宗“不立文字”之妙。

王右军写《兰亭序》，醉后挥毫成绝唱，醒时再书三百遍，终究难及原稿风流。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悟得狂草真谛，却道“神采飞扬处，总在断笔时”。白居易晚年作《琵琶行》，偏以“弦弦掩抑声声思”写尽人生况味；李清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七叠字中藏尽乱世悲欢。残荷听雨，枯木逢春，陆放翁“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梅花，反比满树繁花更动人心魄。

得不足喜失何憾，半是烟火半是仙。弘一法师圆寂前书“悲欣交集”，四字写尽人间至味；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终留《红楼梦》未完而绝世。扬州八怪金农画梅，专挑“老树虬枝带病痕”；郑板桥写竹，偏题“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倔强。残缺非终点，恰是性灵的觉醒。

昔年陶渊明采菊东篱，不求五斗米折腰；范仲淹登岳阳楼，先忧后乐方显胸怀。今人若能悟得“半称心”三昧，便知苏子“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更胜“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完满。十分能耐用七分，留得三分予子孙。通天河畔，残经入长安，反令大唐气象愈显恢弘；紫禁城中，九龙壁一鳞有瑕，却成王朝盛衰的隐喻。老子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恰如寒山寺钟声，千年回响总在“夜半”最动人。半称心非缺憾，实为与天地轮回的真谛——月未全圆花未满，正是人间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