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香飘飘

王东生

1

夕阳西下时，列车从省城太原站正点回到终点云城站。陈媛媛在夕辉照耀下的站台上，送走最后一名旅客，再登上列车，走进车厢，做最后的清扫收尾工作，一眼就看见行李架上一个纸盒子。纸盒子方方正正，反复使用过，曾经装过萝卜，土豆，或者水果吧，边沿处都有了破边毛毛茬，连纸盒上印的字迹都快要看不清楚了。

唉，这又是哪个粗枝大叶的旅客，匆匆下车丢掉了行李物品。真是给人家找麻烦，还得送到车站招领处去，人家一路跑车够累的了！陈媛媛嘴上埋怨着，站到座席上正要取下纸盒子，却听盒子里哇一声长哭，惊得她险些又从座席上摔下来。

不用看陈媛媛就知道，以前也不止一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沿铁路线的农民或矿工家里女人生了孩子，添丁加口养不起，或者年轻姑娘违规生下孩子不敢示人，便偷偷把孩子扔到列车上来，希望过往旅客将孩子捡走，认为能乘得起火车的人经济条件就错不到哪里去，忍泪希望把孩子送到一个好人家好去处。可他们哪里知道，列车上捡到遗弃的婴孩，也是要像捡到失物那样，移交到车站，再交到民政有关收容部门去的。

陈媛媛定定神，有些慌手慌脚拿下行李架上的纸盒子，似乎还想确认是不是孩子似的，解开捆纸盒的布条绳，打开来，突然就有一股奶香气息从纸盒里飘荡出来。接着看见一条花被子，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儿露在被头外面，两只眼睛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朦胧地看看陈媛媛，又像是看看列车顶棚，天空和这个世界，果然是个挺喜人的小婴儿。再接着陈媛媛翻动被子寻找起来，果然在被裹下面又找到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

一九七二年五月六日临晨。

这是扔孩子的人在报孩子的出生户口呢。这时就又有一股奶香气飘荡出来，那奶香气很是特别，特别地让陈媛媛想起了曾经的母亲、父亲、河流、太阳和锅碗瓢盆什么的，让陈媛媛一下忘掉了一路跑车的劳累，脑海里映现出表哥表嫂那两双渴望的眼睛来。

此刻住在河北凤凰垭的表哥表嫂，结婚都四年了，也没生出孩子来，这让表哥表嫂又急，又羞，又愤。俩人偷偷摸摸到医院一检查，原来是表嫂先天性无生育能力。没有孩子这家怎么能叫个家？表哥两口子晚上躺被窝里，商量着便想抱养个娃，但瞪大眼睛也没有找到谁家有富余孩子的。表哥表嫂后来打听到，说山西农村和煤矿上有生了孩子遗弃不要的。曾到山西挖过煤的邻居二板头，说还亲眼看见有把孩子扔在列车上的。表哥表嫂顺理成章就想起在山西云城铁路当列车员的表妹陈媛媛，托媛媛跑车时顺手给捡个孩子回来，表哥表嫂想孩子都想疯了。不是巧了吗，上个星期陈媛媛刚看到表哥的求娃信，这不是正说曹操呢，孩子不就来了吗？真是瞌睡给了个枕头哈。

2

陈媛媛马不停蹄，下了班退了勤，向列车长告了假，连夜乘坐列车从山西回到河北凤凰垭，早晨顶着露水来到表哥家，表哥表嫂正坐在屋子里喝棒子面粥呢。

两口子看见闯进门的表妹陈媛媛怀抱包裹，不知是啥东西。可当听过表妹是连夜送孩子来的，表嫂霍地站起身来，表哥高兴得将粥碗像爆竹般险些投放到天空上去了。

表嫂喜颤颤接过包裹着的孩子，又急切又小心翼翼解开裹被，往深底一看，脸色立刻凉上来半截。表哥见老婆神色不对，也急切走过来，也往深底里一看，手中的粥碗就又捏得牢牢紧紧了，脸上也换了颜色说，是个女娃。陈媛媛有些疑惑反嘴说，是个女娃呀，怎么了？表哥接茬就说，这个女娃我们不能要。陈媛媛看见表哥说这话时，神情是坚定的，一点犹豫都没有，她就问，为什么不要女娃呢？表哥说，女娃能顶门过日子吗？能为我们养老送终吗？陈媛媛顶嘴回辩说，女娃怎么不能顶门过日子呢？我就是女娃，不也照样一个人跑去山西，上班当列车员，跑车挣钱，顶门过日子吗？

表哥嘴上就嗤一声道，你那是在城里头，你那也叫顶门过日子？咱凤凰垭是农村，农村要种地下苦力，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见真章，女娃怎么能行？农人的日月苦，只有男娃才顶得起来呀。表哥这一席话，听得陈媛媛一时就哑了嘴。一会儿忽然又说道，不要女娃，你们信上也没说清楚呀！表哥说，那现在说清楚不是也不晚嘛。陈媛媛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了，说，喂孩子的奶瓶奶嘴，我都给你们备齐了，孩子你们说不要就不要了？说着便从乘务包里面往外掏东西，有奶瓶，奶嘴，尿布，还有来时车班姐妹们送的奶粉，炼乳扔炕上，浑身愤愤然。表哥不言语了，可那态度却仍然坚决着。表嫂始终怀里抱着孩子，嘴里喃喃不止道，多好看的孩子啊，红红的脸儿，多招人喜欢的孩子呀，可惜、可惜你怎么偏就是个女娃呢？

把女娃给我！陈媛媛突然大喊出一声。上前一把从表嫂怀中夺过孩子，抱在自己怀中，又喊出一声，给我来碗粥，我还没吃早饭呢，吃完我要赶快返回山西上班去呢。表哥表嫂就全然明白了表妹的意思。表嫂已经把捧子面粥端到陈媛媛面前，两口子一边看着她喝粥，表哥一边讨好着说，今天就这样了，以后跑车再碰见丢弃的男娃，你还给我们操心着啊？操心你们个鬼！陈媛媛把喝光了粥的碗一下子扔在了桌子上。

3

陈媛媛抱着孩子拿着奶瓶奶嘴连夜乘车，再回到云城，又是一个早晨。她不急于回宿舍，直接来到车站移交旅客丢失物品招领处，决定还是把孩子移交了。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接待了她，说按规定当时捡到孩子就该移交，怎么拖到了这会儿呢？陈媛媛编瞎话说，我见这孩子好看又好玩，就拿回宿舍养活了一天。胖女人说，移交孩子是要有手续的，你个人怎么可以移交呢？陈媛媛说，办手续得列车长来办，现在他也不在来不及呀。胖女人说，那我们也不能随时就接待你呀。要不这样吧，我就要下班了，反正我们收下孩子也要移交到民政局的福利院去，你自己直接交到那里去好了。

胖女人给陈媛媛写出地址，指明了方向，陈媛媛抱着孩子坐公交车，一路折腾着来到福利院时，福利院正好到了上班时间。这回接待陈媛媛的女人不胖，是个年轻姑娘，苗苗条条的。她让陈媛媛先登记了，孩子是什么时间捡到的？在哪里捡的？陈媛媛拿出车站胖女人开的介绍信，回答过福利院姑娘的问题，就把孩子递过去。福利院的姑娘看也没看，把孩子接过来往床上一扔，孩子哇一声在被子里哭出声音来。

你！你！你！陈媛媛心疼得一下抱起被裹，说话都不连贯了，早对这姑娘的不耐烦有意见了，借机发作起来道。你怎么能这样没轻没重，这样对待她，她是孩子，不是一匹牲口！福利院的姑娘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失理了，脸上软下来，说了声对不起。陈媛媛已经打开了被裹，露出孩子红扑扑的脸孔，孩子就不哭了。不仅不哭了，还伸出软如豆腐的一只小手，一把抓在陈媛媛胸上不放开，陈媛媛就觉出胸上敏感处，弥漫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那感觉缠缠绵绵，丝丝缕缕，酥酥麻麻，那么美好，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好。陈媛媛一下就决定了，说，孩子我不移交了，不给你们了，我拿回去自己养。说罢用被子把孩子包裹紧，抬脚便走。福利院的姑娘在后面说，这样不行的，不行的，喂。陈媛媛也再不要听，抱着孩子走出福利院大门去。

4

你说什么，孩子没送成？你表哥他不要女娃？陈媛媛抱着孩子回到宿舍时，宿舍里的三姐妹即刻炸开锅。同宿舍的三姐妹来自五湖四海，李一冉是山西人，她操着云城本地话说，你表哥他怎么能够这样子？

你说什么，你决定了，这孩子你要自己养活？平时总是羞羞怯怯的柳爱叶，操着陕西普通话说，这事你可想好喽，这可不是小猫小狗，养个孩子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呢。

你真想好了吗，自己养这个孩子？这时芦沟桥走过来了，俯向床边看着包裹里的孩子说。陈媛媛干脆说，想好了，自己养。再说你们看这孩子多可爱，小脸儿像苹果，眼睛像葡萄，鼻子像鲜藕。

我再看看，我再看看，鲜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李一冉和柳爱叶重新扑过来，重新扫描起孩子来，不懂陈媛媛是怎样形容的，怎么看孩子那鼻子也不像鲜藕呀。

那想好了就做，做了就不能停止，我支持你。芦沟桥这时又说。芦沟桥原是北京来山西的知青，在农村干得出色选调来铁路当了列车员，有过生活锻炼生活经验，是同宿舍四姐妹中的大姐，说话就有分量。听她这一表态，立刻李一冉和柳爱叶都转了弯说，我们也都支持你。就都同意陈媛媛留下孩子了。

可是，这么小的孩子，是要吃奶的吧？那喂孩子的奶从哪里来呀？这时柳爱叶突然又提出了新问题。

一听这话，李一冉扑哧先笑出一声，然后说，这个事情嘛好办的，媛媛找个夜黑风高时刻，上街劫个男人来，怀个孕，生了孩子，自然就有奶水了，就可以喂孩子了呗。说得柳爱叶起哄架秧子羞怯怯直笑，说得陈媛媛举起拳头就要锤打李一冉。

去去去，你们就别逗我们媛媛了。这时芦沟桥又过来解围说，没奶水，可以喂孩子奶粉呀。这样吧，我们从长计议，奶粉钱，每个月我出八元。芦沟桥刚说完，李一冉和柳爱叶也都一本正经起来，也都大义凛然起来抢着说，奶粉钱也算我一个，我也出八元。我也八元。芦沟桥看看柳爱叶说，你还在学徒期间，一月工资二十三元，我们仨都转正了都挣四十一元了，你就出每月三元吧。柳爱叶想想说，那我就先出三元，等我出了徒转了正也挣四十一块了，再补齐到八块钱。

5

四姑娘这边刚做过这个养孩子决定，那边转眼就被列车长冯启秀知道了。冯车长走进陈媛媛宿舍时，陈媛媛正一个人蹲在盆前给孩子洗尿布，芦沟桥她们三个呢，上百货公司去给孩子买必备的用的吃的东西去了。

你向我请假去送孩子时，我就知道，这孩子恐怕送不出去，果然不出我所料。现在你又要养这个孩子，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冯车长见面就埋怨说，现在成烫手的山芋了吧？

我们可不觉得烫手呢，养这个孩子，是我们宿舍集体决定的。陈媛媛向冯车长说。你们以为养一个孩子那么容易吗？冯车长说，你们妇女做事情总是欠考虑呢，你们妇女总是这样吗？陈媛媛脸儿一热说，人家才二十岁，还是姑娘家，车长你就妇女妇女地叫人家，让人听了多那个嘛！那个什么？冯车长说，连孩子都养上了，不是妇女是啥？你呀你！话未尽，哇一声哭，孩子醒过来了。陈媛媛停止洗尿布，起身去床上抱孩子。冯车长也跟过来。

咦，你这屋里什么味道？近前后冯车长突然吸吸鼻子问道。陈媛媛说，什么味道，没什么呀……话说了一半就明白了，又说，是奶香的味道，是孩子身上出来的奶香味道。冯车长俯向孩子再吸吸鼻孔，味道更浓起来，说，嗯，是奶的味道，这孩子倒奶吧？孩子倒奶就有这种奇特的奶香味道。这让陈媛媛很惊讶说，车长你一个大男人，孩子倒奶你怎么也知道？冯车长说，我咋不知道，我和老婆生了三个孩子经营了三个孩子，只有吐奶了，倒奶了在孩子下巴上，在小衣服上多了，久了，才能形成这种特殊的奶香味道，洗都洗不去的味道呢。

陈媛媛没想到冯车长粗中有细，对抚养孩子还知道这么多，就对冯车长刮目相看了。这时冯车长又仔细看看孩子说，这孩子长得挺喜人的，细细看还很好看的呢。冯车长就向孩子挥挥大手说，小同志，你好吗？叫啥名字？有名字了吗？陈媛媛就坡下驴说，小同志还没名字呢，车长你给起一个吧？冯车长便手托下巴想了一阵，说，叫列车吧。

啥，叫列车？陈媛媛惊得要跳起来，我们是花嫩嫩女孩耶！冯车长说，女孩怎么了？女孩就不能叫列车了？孩子是从哪里捡到的我问你？陈媛媛说，在列车上。冯车长说，这不结了，起名叫列车名副其实，又有纪念意义。陈媛媛说，那她姓什么呢？冯车长说，当然姓陈了，姓你了，你是她妈，她亲妈。对，就叫陈列车。

给孩子起好了名字冯车长站直身来，搓搓手，看着陈媛媛又有了忧愁说，带着个吃屎的孩子，以后，你可怎么上班跑车呀？陈媛媛一点也没打崩儿，早已经胸有成竹说，我有办法的，这就不劳冯车长您操心了。

6

送走冯车长后陈媛媛立刻办起这件事，她把陈列车包裹严实，抱着出了宿舍，没走多长时间来到车站附近铁路家属宿舍区。宿舍区都是早年统一盖的平房，一排一排有些拥挤破旧，但是整洁干净，唐棉花大妈就住在这里。唐棉花大妈丈夫是铁路巡道工，两口子隔一年一个生下三个秃小子，渐渐长大一个比一个能吃，丈夫挣的工资不够一家人开销的。唐棉花认识了当列车员的陈媛媛后，就常托陈媛媛跑车到省城，给捎买回一些便宜的议价粮食，副食品和便宜的蔬菜，以调剂一家人紧巴巴的日子。一次陈媛媛跑车从省城回来，棉花大妈又到车站来接车，接陈媛媛从省城捎买回来的蔬菜，嘴里流露出一句说，这调剂的日子啥时是个头？要是能找个临时活计，也能挣到些钱就好了。那么让棉花大妈帮着带孩子，不正是她很好的活计吗？棉花大妈带大三个秃小子，有带孩子经验。棉花大妈身体又好，有得是气力，这个工作她一定胜任的。

你、你啥时候有的孩子呀？当陈媛媛抱着陈列车走进家门，把唐棉花吓了一跳问。陈媛媛脸上一红赶紧解释说，这不是我的孩子。啊这是我的孩子。啊她不是我的孩子。嗐！怎么跟你说清楚呢……三分钟后还是说清楚了。棉花大妈捂住胸口说，是这么回事啊原来，我这心口窝现在还突突突呢，大姑娘生孩子可是大事情呢，了不得！快让我看看孩子。棉花大妈抱过孩子去，瞭了几眼，就开始像个百战将军审度自己的战士，啧啧啧称赞起来说，长得好看，身板健康，一点毛病没有，长大必定是个美人儿。听得陈媛媛真如同亲妈般心里美滋滋，喜不自胜，说，那棉花大妈您同意帮我带孩子了？

棉花大妈说，那必须的，你平时跑车为我们家捎买带，帮助我们家那么多，人心换人心呢。陈媛媛立刻精心计算起来说，那这样，我们列车是四天来回跑一趟，回来下车休班四天。我跑车在外这四天，您就帮我带孩子，回来休班的四天我就把孩子接回去，自己带，我们打交叉，我每月付给您九块钱保姆费。棉花大妈说，还给我保姆费？还这么多钱？这怎么好拿？这怎么好意思拿？陈媛媛说，这就是我给您找的活计，我给您找的工作，付费也是必须的，当然的。说话间掏出九块钱，这是您这个月的工资，您拿好。棉花大妈喜着面孔说，还没干活就先拿工资，这怎么好？这怎么好？把九元钱接过去了。

安排好工作，陈媛媛又从乘务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来，再说道，大妈您养过三个孩子，有经验，怎么样经营孩子你教教我呗。说着拧开水笔打开笔记本。这一下棉花大妈来了情绪，说，你这样走心呀，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妈妈。啊不，现在你就是个好妈妈，一个合格的妈妈了，哈哈哈。夸赞过后，便再抱起孩子，比比划划，点点滴滴，就又教授起陈媛媛怎样做个好妈妈来了。

7

待陈媛媛抱着陈列车返回到宿舍，看见三姐妹已经从百货公司采购回来了。陈媛媛再将为陈列车雇请棉花大妈做保姆的事说了，三姐妹又一通鸡嘴鸭嘴夸陈媛媛说，还是亲妈想得周全，办事周全。

三姐妹其实办事也周全，给陈列车采买回来的物品实用又必备，奶粉，炼乳，奶瓶子，奶嘴子，小内衣，小外衣，吃的，喝的，玩的丢在陈媛媛一床铺，这是要打持久战的架势呢。孩子还在婴儿期，柳爱叶竟已经急脾气买回一件花裙子来。面对姐妹们养孩子的高涨热情，让陈媛媛很感动，对大家感谢不尽。李一冉却说，谢啥，早晚我们要为那些男人生孩子，养孩子，提前练手了呗。对，对，我们就提前练手。芦沟桥和柳爱叶也都一丝不脸红地说道。好，那我们就练手。陈媛媛拿出笔记本，按照从棉花大妈那里学来的经验念给大家听，让大家一五一十地学习起来，操练起来。

陈媛媛看着手里的笔记本说，棉花大妈说了，婴儿睡觉后要给她戴上小手套，以防梦中挠自己的脸。戴了小手套平时指甲也不能留长，也是防止挠脸，这是双保险。三姐妹立刻便检查起孩子手指甲来，发现指甲都剪得平平整整，附合标准了。陈媛媛说，这是棉花大妈在家里给孩子剪过的，是在给我们做示范呢。

陈媛媛看看笔记本又说，棉花大妈说了，给婴儿穿小衣服时，要将衣服袖口、腋窝、尤其是领子处要反复揉搓，揉搓软了再给孩子穿。刚浆洗过的衣服布发硬，直接给孩子穿，孩子那小嫩皮肉受不了。三姐妹便拿起婴儿服，在手里反复揉搓练起来。

用奶瓶给孩子喂奶更要讲究，陈媛媛又说，一定要先试试奶水烫不烫嘴再喂。喂时奶瓶与嘴的角度更要注意，平滑入口，不可直杵，万不可以呛了孩子奶，这一点一定要牢记住。三姐妹拿起奶瓶子比比划划后，齐斩斩点起头来，都牢记住了。

陈媛媛再说，孩子婴儿期时腰肢绵软，无骨虫般，抱孩子不能环腰抱，要托着腰和小屁股抱，这样就不会闪着腰了。三姐妹便一个个倒换着手，托住婴儿轮流模拟托腰抱。抱着抱着，柳爱叶就突然叫起来，啊呀快看快来看呀，陈列车她尿了我一身水。大家便都趴过去验看，接着哈哈哈哈，姐妹们都欢快地笑起来，仿佛尿在柳爱叶手上身上的，是金子，是银子，是鲜花是绿叶呢。

8

说话间就到了第四天头上，明天就要值乘跑车去省城，按规定这天包乘组要例行班组学习。

学习室和她们宿舍在同一座楼，她们宿舍在二楼，学习室在三楼。学习室窗明几净，摆满各种业务竞赛奖碑，墙上还挂着不少的锦旗。锦旗是旅客们赠送的，都是夸赞列车员和列车包乘组的誉美之辞。上面有写着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有写着想旅客所想急旅客所急，有写着人民铁路为人民。列车员们坐在这样的学习室里学习，让她们感到很自毫。她们自由式坐在长木条椅上，听冯车长坐台上念报纸。可是今天学习四姐妹却不断走神。因为陈列车一个人在宿舍里睡觉，她们心里挂念着孩子，不放心。孩子醒了没？醒了哭了没？拉了窝尿了床没？四姐妹就轮流地，一会儿一会儿地溜出学习室，跑回宿舍去看孩子。到后来弄得车班里人人都知道她们宿舍里有孩子，列车员们也都溜过来看孩子了。

马胜利溜出学习室也乐呵呵来看孩子，被李一冉一回头发现了说，你是男的怎么也跑来看？马胜利说，我来看看这孩子是你们四个人谁生的？李一冉说，是我们四个人一起生的，集体生的怎么样？听得女列车员们就一片乱笑。李一冉动手往门外推马胜利说，你走，你快出去，我们要奶孩子了。马胜利被赶出门嘴里还嘟囔着说，奶孩子奶孩子，你们有奶吗？嘁！

嘁声还未断，门咣当一声又开了。怎么又回来了？又进来了？不是跟你说了我们要奶孩……李一冉回过头刚要开骂，进门来的却是冯车长。冯车长手里还拿着报纸，这时他将报纸往床铺上一摔，喊道，我还傻乎乎台上念报纸呢，你们一会儿一会儿地往外跑，都跑这里来了，咱们这班组学习，还学不学了吗？都给我回去！

列车员们嘻嘻哈哈低头缩脖再回到学习室时，学习室里却多了几个人。一个是列车段的王段长，还有一个同样面孔严肃的中年人，大家不认识，但陈媛媛一眼认出来那个儿童福利院的姑娘。那姑娘这时也认出了陈媛媛，一指陈媛媛跟陌生中年男人说，就是她。

那陌生中年男人走上前，向陈媛媛介绍自己说，他是儿童福利院的曹院长，听说陈媛媛前些日子来院里移交捡到的一个孩子，没移交成功又抱回来了，他们是按照政策来接领回孩子的。那孩子还在吧？曹院长问。原来王段长带领他们找了来，是要把陈列车接走，是要把孩子接回儿童福利院去。一听过是这个目的，陈媛媛始料不及一下傻了。同宿舍的三个姐妹也都傻了眼。

9

什么，要我们交出孩子？陈媛媛不由最先喊出口。你们要我们交出孩子去？李一冉等其他三姐妹也一齐喊出口。仿佛她们面前的王段长，福利院曹院长，还有福利院那个姑娘，一下子都成为了闯入她们家园的江洋大盗。

不，我不能交孩子！突然陈媛媛像找到理由般强硬说道。她想起福利院这个姑娘在接收孩子时没轻没重，把孩子扔床上的情景，她说，你们工作人员那样对待孩子，再交给你们孩子，我不放心。身边福利院那姑娘赶紧过来堵陈媛媛嘴，拽拽陈媛媛衣角低声说，这件事我向院长汇报过了，曹院长已经批评我了我做过检讨了，姐你就别说了。

就是，就是，不能交出孩子。这时柳爱叶站出来说，为了养活陈列车，为了养活这个孩子，我们都做好了准备，都做好了一切准备。买足了奶粉，炼乳，粑粑介子尿片子，春夏秋冬的小衣服。我们还雇请棉花大妈当孩子保姆打交叉，怎么能说把孩子交出去就交去呢？

曹院长劝她们说，你们以为养活一个婴儿那么容易的吗？其中沟沟坎坎的故事多了去了。再说领养婴儿领养孩子也要有一定手续的呀。再说你们都有工作，都工作忙忙的。再说你们一个个还都是姑娘家呢，以后还要找对象，成家立业呢不是吗？

那也不行！李一冉上前像斗架鸡又说，我们还没有和陈列车好好亲密呢，你们就要带她走？而且我们陈媛媛把这个月的保姆费都预缴了，这下怎么向棉花大妈解释呀？说好政治学习完毕，晚上，就要送孩子到棉花大妈家里去呢。

用不着等到晚上了，现在就由福利院把孩子带走！终于王段长发起火来，大声说，我们这是铁路企业，你们是铁路工人，这里不是菜市场，不是幼儿园，更不是保姆市场，能由着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孩子在哪里呢？赶快移交孩子！乱弹琴！

王段长这一发火，四姐妹和身边的列车员都不再出声了。冯车长这时发现王段长在看自己，立刻灵醒过来也大声说道，对对，对对，听领导的，交出孩子去。我们铁路是什么，我们铁路是半军事化企业，一切行动要听指挥，把孩子移交出去。说着挤眉弄眼给芦沟桥使起眼色来。芦沟桥就走到陈媛媛身边，也拽拽陈媛媛衣角，说，交吧，胳膊扭不过大腿去。

一行人便相跟着走下二楼，来到四姐妹宿舍里，床铺上的陈列车睡得正香甜，一点不知道围绕着她展开的这场争夺战。陈媛媛上前又将孩子重新包裹好，交到福利院姑娘怀里嘱咐道，你轻点抱，要托腰抱……看见福利院姑娘已经托腰抱了，原来福利院姑娘抱孩子有经验呢。

这中间柳爱叶找来布包裹，早将孩子的吃喝用度包丰满，里边有奶粉，炼乳，小衣服，还有一个拨浪鼓，要交给福利院姑娘。福利院姑娘看看曹院长，曹院长点点头，自己把包裹接过去了。

这时李一冉却又递过一个包裹来，里边装的是孩子用的屎片尿布。其中有她和芦沟桥的两条旧秋裤，剪作布片做成的尿布。旧秋裤做屎片尿布最柔软，最贴肤，最不伤婴儿小嫩肉，这又是棉花大妈传授的经验。这条秋裤我还没有穿几水，还八成新的呢。李一冉最后强调说。

曹院长抱着两个布包裹先走出屋。福利院姑娘抱着孩子要出门，又站下来，回头看看陈媛媛，看看屋里所有人，说，你、你们以后要想陈列车了，随时可以来看孩子，我和曹院长给你们开后门。

10

第二天上车值乘，走在车厢里，走在旅客中间不知怎么，一阵一阵地，陈媛媛就感觉到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似的。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她这是想念起孩子了，想念起陈列车来了。可是孩子不是东西呀，她怎么就产生出丢掉东西的感觉来了呢？

想起了孩子，陈媛媛的思绪就再也停止不住了，满脑子就尽是陈列车了。此刻陈列车在儿童福利院里还好吗？那个福利院姑娘能照顾好她吗？孩子喝过奶了吗？吃饱了吗？孩子身上冷不冷？热不热？她没想到跟陈列车只相处了不过就这几天嘛，怎么心里头就这样再放不下了呢？自己这不是走火入魔了吗？啊不想了，不想了，那就多干活，干起活手脚忙起来，就顾不上想别的了。

她给旅客倒开水，一壶开水给旅客很快倒光了，她就又奔向茶炉车打开水回来，又很快给旅客倒光了。旅客们见她这般勤谨操劳服务，不由都啧啧满嘴称赞起她来。

她一边服务着旅客，一边还向旅客嘘寒问暖，询问旅客到哪里下车？路途有什么困难没有？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没有？你们旅行中有疑难问题都可以找我，我一定给大家圆满解决。旅客们感动得都说，没问题，没疑难问题。

询问过旅客的旅行去向，她又去整理起行李架。当整理到她熟悉的那个地方，那个行李架上曾经放置过装孩子的纸盒子的地方，她就又想起了陈列车。纸盒子方方正正，反复使用过，边沿处都有了破边毛毛茬，她打开纸盒子，那孩子那陈列车，正甜甜地静静地躺在里边呢。可此刻行李架上这个地方没有纸盒子，摆放在这里的是一团铺盖卷。

我叫你想！我叫你想！陈媛媛怨怪自己，狠狠掐了自己胳膊一下。忽又动念，要不，就像李一冉说的那样，劫个男人，找个对象，怀个孕，生个孩子，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对的嘛，快快找对象，怀孕，生孩子，生个像陈列车那样的孩子，生个女孩子，生个女娃。胡思乱想得不由一阵脸红脖子粗，偷眼看看车厢里的旅客，幸亏旅客们没有看见她这心念。

车窗外太阳姣好，阳光明媚，列车行驶在白杨绿树中间，一阵阵闪射进来五彩斑斓的色彩，如同行驶在玻璃宫中一般。一会儿窗外风景又变幻成黄土，沙丘，秃山荒岭，一会儿又变幻成了小河，沟渠，稻田，还有眼睛望不到边的向日葵，甚至还能看到向日葵地里飞动着的一两只蜻蜓，蚂蚱。而火车车厢晃晃悠悠，好似摇动婴儿的摇篮，摇床，不同面孔的旅客都被摇动得神采毕现。有的昏昏欲睡。有的看报读书，嘴里边吃着零食。四个青年男女围在小桌前打牌，欢欣呼唤声音此起彼伏又不伤大雅。一个孩子这时走到陈媛媛面前，举起手中一根麻糖棍要给阿姨吃。正在墩地板的陈媛媛抹抹脸上汗珠，心中柔软地拉住孩子左看右看，她想看出这孩子哪里长得像陈列车来。

这时哐当一声响，列车刹车减速，要进站了。陈媛媛即刻收起了心念，整理起神志，端端站立在车厢中间，亮亮的声音报站道：

旅客同志们，岢岚站就要到了，岢岚站就要到了，有在岢岚站下车的旅客，请拿好您的行李物品，往列车门口走。岢岚站到了。

报过站后，陈媛媛走向列车车门，去开车门，去送迎旅客上车下车。这时她忽然就感到、看到、嗅到、听到整个车厢，整趟列车，都已经是奶香飘飘了。

她脚步不由欢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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