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笺上的蝴蝶童话（1989.12.18）

周放明

这个夜晚很美。窗外的月光从树叶缝隙间漏下来，碎银般撒在你的书桌上。偶尔有秋叶飘旋而下，发出细若琴弦的声响，与嘤嘤虫鸣相和成曲。

这样的夜，你看不见苍茫穹宇、孤傲枝桠、洁白大地、晶莹河水，却分明感知它们都在，还深深感触到那位如同幻梦中的少女。你的眼眶潮热，想起与她那段飘若游丝的往事。

微风翻动秋叶，沙沙声里，临窗的你忽觉盛秋凉意，起身温了一盏酒。琥珀色液体滑入喉间时，暖意漫上心口，你抱膝坐在炉边。良久，一声叹息忽从胸腔溢出——四野俱寂，唯你独坐，这叹息原是心事堆叠，迫你分辨其中滋味。

你该记得那年冬夜，雪落得铺天盖地，世界白得温柔而圣洁。你坐在窗前看玉树琼枝，忽闻敲门声。她推门而入，睫毛凝着未化的冰晶，拍落身上雪花，径自倒了杯热水，在炉边与你对坐，相看无言。

俄而她起身至门边，轻轻招手。你踌躇片刻，随她踏入雪野。也不知走了多久，你们走进那片树林。她忽然驻足，跪坐在雪地上，用树枝专注地刻字。你不忍打搅，仰面躺在雪上，任雪花扑上脸颊，将融融暖意传至四肢。

然后，她唤你近前。雪地上，几行字迹灼人眼目：

​ 这是冬天

很冷

我想把你的心搓热

为什么这么久了

你的心仍是那么寒冷

我的手

竟已冻僵

​你喉头滚动，只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你迅速松开，目光投向雾霭弥漫的远空，天地苍茫，一如你混沌的心绪。

唉，你又叹息了。假如当初，你能回握她的手，告诉她你指尖的冰凉并非因心冷，而是怕灼伤这易碎的美好；假如当初，你能读懂她刻字时肩头的轻颤，那不是寒夜的风，而是少女羞赧的心跳……

那女孩后来去了远方，书信渐稀，最终只将一片思念的冰雪，留在了那片树林。

你亦辗转到了都市。子夜街头，常有流浪歌手低吟浅唱。你穿行于霓虹与车流间，深知都市与小城并无不同，只是离那片林子更远了。

终于，你抵不住林子的召唤。重返故地时，你在林中徘徊良久。忽见一块青石板上刻着碑文，字迹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依然触目惊心——这里原是荒丘，埋葬着两个少年，他们的故事，比冬雪更冷，比秋叶更伤。不远处，你看见两只彩蝶在林中结伴飞舞，最终栖息在这块青石墓碑上，轻轻扇动着绚丽的翅膀。

你辩认着碑文，泪水大颗大颗坠落。抬眼四望，此时林子里没有鲜花可献祭他俩的凄美爱情，唯有潺潺河水，诉说着百年前爱而不得的怅惘。你抓起一把血红的枫叶，洒进河里，看它们载着隔世两代人的遗憾，随波而去。

​ 流水如斯

愁魂已断

雁过悲鸣

霜叶层染泪斑斑

​黄昏时分，你独立苍茫，任晚霞将身影拉得瘦长。你并非为寻那对消逝的恋人，而是想埋葬自己的过去。可暮色越浓，记忆越清晰，你想起她刻字时垂落的发丝，想起她围巾上残留的雪粒，想起她转身时欲言又止的神情。

你曾以为死亡是生命的幽默，蝴蝶在最美时凋零，亦是自然。可面对这对早逝的少年，你忽然害怕了——害怕有些话来不及说，有些手来不及牵，就永成遗憾。

如今你终于明白，当年攥紧又松开的手，错过的不只是一段情，更是一生的勇气。人们总说“岁月静好”，却不知静好岁月里，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我喜欢你”，多少未敢迈出的一步。

夜已深，远处汽笛刺破静谧。你望向窗外，月光依旧，树林依旧，雪地上的字迹却早已被春风揉碎。唯有炉边温酒的余温，心底未亡的童话，化作一团火，在灵魂深处，轻轻摇晃。

无私的自然啊，愿你永远守护这雪地上的未完成句，让每个怯弱的灵魂，都能在回忆里，与当年那个不敢说爱的自己，温柔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