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粮印》

浩天

《父亲的粮印》

陈浩

土默川平原的秋风掠过双龙六队场院时，父亲带着修渠打坝落下的肺病，从大队部回到了生产队。会计薄玉林捏着大队的介绍信连连摇头：“当年光膀子挖渠挣下的病根，该在大队养着哩......”父亲摆摆手，接过队长铁旦叔递来的榆木粮印。暗红色的板面上，“双龙六队”四个隶书大字略显斑驳，边角处磨损的麦穗浮雕裹着陈年包浆——那些积年累月按进粮堆的力道，早把板子磨得比他咳出血丝的掌心还要光亮。

霜降前的场面里最是热闹。金黄的糜子堆起小山，石磙子碾过的谷粒在木锨扬起的风中翻飞。日头西斜时，铁旦叔总要吆喝一声：“面替哥，给粮垛盖戳子哇！”父亲便拎起粮印，沿着粮堆边缘仔细按压。青筋凸起的手掌拍在木板背面，谷粒间便绽开一朵朵“双龙六队”的印记，凹陷的笔画里还卡着几粒没扬净的糠皮。

粮仓门轴吱呀作响的夜晚，父亲总要打着三截电池的手电筒再巡查一遍。月光从气窗斜斜照进来，粮印在麻袋堆成的“城墙”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暗影。那些规整的印记连成密密的网，把全队老少的口粮都拢在方寸之间。有次暴雨冲塌了仓库土墙，清晨赶来抢险的社员们看见，浸湿的粮堆上，“双龙六队”的字样被雨水泡得微微发胀，却依然清晰可辨。

腊月里算工分的会计桌旁，粮印就挂在土墙的木橛上。来领口粮的女人们经过时，总要伸手摸摸雕花的边角。娃娃们最爱数粮印背面的十二道刻痕——那是父亲每年新粮入仓时刻下的记号。直到包产到户那年冬天，场面里再没有堆起过半人高的粮垛，这块浸润着五谷清香的榆木板，悄悄躲进了库房最深的角落。

去年在废弃的院墙角发现半截朽木。拂去蛛网尘土，残存的麦穗雕纹里，还嵌着三十年前的糜子壳。那些曾经郑重其事盖在粮堆上的印记，如今成了老辈人茶余饭后的掌故，却始终带着阳光晒透新粮的暖香，在记忆深处闪着温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