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策

凤倾雪

秦骁与慕云舒的约定

暮春的御花园里，梨花瓣簌簌落在九曲桥的青石板上。十三岁的秦骁蹲在慕云舒跟前，仰头望着她被春风吹乱的刘海，指尖小心翼翼地替她别正绣着玉兰的绢帕：“云舒，待你十六岁及笄时……”他忽然顿住，耳尖泛起薄红，手指绞着腰间玉佩上的穗子——那是去年她送他的生辰礼，穗子末端还系着他偷偷藏的半块玉佩。

慕云舒蹲下来与他平视，见他睫毛扑簌簌地抖，像振翅欲飞的蝶。她忍着笑，故意逗他：“及笄时怎样？”

“我、我便求父皇赐婚！”秦骁忽然提高声音，惊飞了湖边饮水的雀儿。他从袖中掏出个木雕小盒，盒盖上歪歪扭扭刻着“云”字——那是他躲在书房偷偷刻了半个月的成果。打开盒盖，里面躺着枚用红绳编的平安扣，玉扣边缘还蹭了几道刀痕：“这个先给你戴着，等你十六岁……”他忽然攥紧拳头，像是下了极大决心，“我就带着最漂亮的 玉兰步摇 ，骑最威风的高头大马，接你做我的王妃！”

慕云舒望着他鼻尖的汗珠，忽然伸手替他擦去。少年的皮肤烫得惊人，耳垂红得要滴血。她将平安扣系在腕间，红绳在素白袖口晃出个温柔的结：“阿骁可知，及笄要行三加礼？”

“我知道！”秦骁立刻挺直腰背，像小兽般昂起头，“第一加缁布冠，第二加……”他忽然卡住，耳尖红得更透，“反正不管加什么，我都守在你身边！你要戴的步摇，我已经让匠人照着 御花园的玉兰花 雕了，等你十六岁……”

“傻阿骁。”慕云舒轻轻笑出声，折下一枝带花的梨枝，替他别在衣襟上，“还有三年呢。”

“三年很快！”秦骁抓住她的手腕，又触电般松开，指尖偷偷勾住她的袖口，“就像从八岁到十三岁，不过是眨眼的事。到时候我肯定学会了骑射和权谋，能保护好你……”他忽然低头，声音闷闷的，“你会不会嫌我现在太胡闹？”

慕云舒望着他发顶的旋儿，想起今早他翻墙时蹭掉的那撮头发——此刻正乖乖趴在他后颈上。她从袖中掏出块糖糕，掰成两半递给他：“阿骁胡闹时像小兽，认真时却像……”她歪头想了想，“像刚睡醒的小狮子，尾巴扫来扫去，却总想把最软的肚皮露给人看。”

秦骁咬着糖糕，腮帮鼓得像小松鼠，忽然伸手碰了碰她腕间的平安扣：“等你十六岁，这个就换成金镶玉的。”他忽然又想起什么，从腰间扯下那半块玉佩，塞进她掌心，“先给你存着，省得你被别的少年骗了去！”

暮春的风卷着花香掠过，慕云舒望着掌心里温热的玉佩，又看看眼前耳尖通红却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少年。远处传来宫钟沉闷的声响，惊起一湖涟漪。她将玉佩贴身藏好，梨枝上的花瓣恰好落在他发间，像撒了把碎钻：“好，阿骁送的东西，我都收着。十六岁那日……”她忽然凑近他耳边，“我便穿你最喜欢的月白襦裙，簪着你送的 玉兰步摇 ，等你来娶我。”

少年瞬间红透了耳根，连耳后的碎发都泛着粉。他猛地站起身，却被石凳绊得踉跄，手忙脚乱间抓住她的衣袖，两人跌坐在满地落英中。慕云舒望着他慌乱又认真的眼神，忽然觉得，这漫长的三年时光，竟也变得像糖糕般甜津津的了。慕云舒抄家案

暮春的梨花香还未散尽，御花园的风却突然卷来刺骨的凉意。秦骁还未来得及接住慕云舒眼中的笑意，便见一名灰衣太监跌跌撞撞奔来，手中明黄色的诏书在风中猎猎作响。

“宸王殿下……慕、慕大人……”太监扑通跪地，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渗出血来，“慕府私吞江南赈灾银八十万两，圣上震怒，着即抄家问斩！男丁一律枭首，女眷十五以上者……发教坊司为妓，余者流放岭南！”

慕云舒手中的梨枝“啪”地断成两截，碎花瓣簌簌落在她素白的裙裾上。秦骁只觉耳畔嗡鸣作响，眼前闪过三日前慕云舒在他书房研磨的画面——她彼时穿着月白襦裙，袖口沾着墨点，正笑着看他笨手笨脚地临摹《贞观政要》。

“阿骁……”慕云舒的声音像一片被风吹散的羽毛，指尖死死攥住他的衣袖，“父亲上月还在说，要给我编新的绢帕……”她忽然抬头望向紫禁城高耸的宫墙，阳光穿过飞檐在她脸上投下割裂的阴影，“你听，金銮殿的钟响了。”

远处景阳钟沉闷地撞击着，惊起一群寒鸦掠过灰蓝色的天空。秦骁这才发现慕云舒腕间的平安扣不知何时已碎成两半，红绳缠绕在她指尖，像一道渗血的伤口。他猛地扯过诏书，却见朱笔御批的“斩立决”三字刺得眼眶生疼，落款日期正是今日卯时。

“定是有人栽赃！”他攥紧诏书嘶声喊道，腰间玉佩磕在石桌上发出脆响，“我带你去见父皇，云舒你别怕……”

“来不及了。”慕云舒忽然挣脱他的手，从鬓间取下那枚他送的玉兰绢帕，轻轻放在他掌心，“方才钟响过三刻，抄家的锦衣卫此刻已到慕府了。”她望向湖面上漂浮的落花，忽然想起七岁那年他们偷摘莲蓬，她不慎落水，是他纵身跃下将她托起，那时他的眼睛也像此刻这般通红。

太监膝行上前，颤抖着呈上鎏金锁链：“慕姑娘，请……”

“阿骁，你看这玉兰花。”慕云舒打断他，指尖抚过湖边盛开的雪白花枝，“原来开到极盛时，真的会落得这样快。”她忽然转身对太监福了福身，素白裙角扫过满地碎玉般的花瓣，“请公公容我与宸王殿下道个别。”

待太监退至百步外，秦骁忽然抓住她的肩膀，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我发誓定会查清真相，你等我——”

“嘘。”慕云舒伸手按住他的唇，指腹触到他颤抖的睫毛，“还记得你说过，纵是金銮殿的砖瓦碎了，也会护我周全吗？”她轻轻笑了，眼泪却砸在他手背上，“如今我只盼你护好自己。岭南多瘴气，若有一日我……”

“不准说！”秦骁猛地将她按进怀里，嗅到她发间残留的皂角香，那是他去年托人从江南寻来的贡品，“我会求母后向父皇求情，改判你流放……或者让景贤公主出面……”

“阿骁。”慕云舒仰头望着他，目光平静得可怕，“你看这御花园的花，哪一朵不是开在刀尖上？慕家的血，早该溅在这朱墙碧瓦上了。”她从袖中取出半块玉佩，塞进他掌心，“这个，还给你。”暮春的御花园在暮色中浮沉，秦骁攥着那支未送出的玉兰步摇，指腹反复摩挲着温润的玉瓣。远处景阳钟响过三刻，他忽然听见长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却是方才传旨的红袍太监又折返而来，额头的血痕混着冷汗，在苍白的脸上划出几道暗红的线。

“宸王殿下……圣、圣上有口谕！”太监扑通跪下，声音里带着诡异的颤音，“慕氏女眷慕云舒……着即免予流放岭南，发往金陵百花楼为妓，永不得脱籍。”

步摇“当啷”坠地，玉瓣碎成三截，恰似秦骁此刻支离破碎的心跳。他想起今早偷听到的父皇与丞相的密谈，那句“留个活口，好钓大鱼”像淬了毒的针，此刻正狠狠扎进他的太阳穴。慕云舒的惊呼声从身后传来，他转身时，正看见她踉跄着扶住廊柱，素白裙角扫过满地碎玉——那是他亲手为她雕的玉兰。

“为什么？”慕云舒的指尖抠进廊柱的朱漆，“流放岭南至少能保清白……为什么要让我去那种地方？”

锁链的轻响刺破静谧。秦骁望着慕云舒被太监牵走的背影，她的月白襦裙渐渐消失在连翘花丛中，唯有那枚玉兰绢帕还握在他手里，绣线间还缠着几根她的发丝。风卷着残花掠过湖面，他忽然想起方才她未说完的话——原来玉兰花落时，真的像极了雪。又一日暮春的雨丝缠在百花楼的飞檐上，秦骁隔着竹帘，望着三楼雅间里那个素白身影。慕云舒如今唤作“相思”，却总在鬓边别一朵白玉兰，像极了记忆中御花园里那个折梨花的少女。

“公子今日想听什么曲子？”她的声音比从前低了些，指尖抚过琵琶弦，却在看见他腰间玉佩时骤然停顿——那是她十六岁生辰时送的，刻着“云”字的羊脂玉。

“《有所思》。”秦骁摘下帷帽，烛火在他眼下投出青黑的阴影，“相思，可会弹？”

她垂眸拨弦，第一声泛音散在雨幕里，像声叹息。弦音流转间，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她在御花园教他调弦，指尖被琴弦划破，他含着她的手指说“以后我替你弹”。如今她的指尖已磨出薄茧，拨弦的手势却仍带着世家女的雅致。

“公子常来听曲，可是念着什么人？”一曲终了，慕云舒替他斟茶，青瓷杯底沉着片干花——正是他上月偷偷夹在她曲谱里的玉兰。

“念着位故人。”他望着她腕间若隐若现的红绳，那是平安扣的残片，“她从前最爱玉兰花，说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碎了一地的月光。”

她的手顿在杯沿，茶水晃出细微波纹：“那公子可曾告诉她，月光碎了还会再圆？”

“她在等一个人。”秦骁忽然握住她的手，触感瘦得惊人，“等那人把碎了的月光，一片一片拾起来。”

窗外惊雷炸响，慕云舒猛地抽回手，银簪上的玉兰坠子轻轻颤动。她转身推开窗，雨丝扑在脸上，混着泪水滑进衣领：“公子看这护城河，哪片月光不是被淤泥染脏的？”

秦骁从袖中取出个檀木盒，里面是支新雕的玉兰步摇，羊脂玉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明日是你十四岁生辰。”他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本应在一年前给你的。”

慕云舒望着步摇顶端的珍珠，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他说要以十里红妆迎她。她接过木盒，指尖抚过雕刻的花瓣，却在盒底摸到凹凸的刻痕——是“待月西厢下”五个小字，那是他们偷偷读过的《西厢记》。

“阿骁……”她终于唤出那个被封存在记忆里的名字，喉间像塞着浸水的棉絮，“你不该再来了。前几日有御史弹劾你……”

“我要的，从来不是御史的清名。”他打断她，从怀中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页，“这是我近年整理的江南盐运账目，每笔亏空都与慕伯父任上的时间吻合——有人在偷梁换柱。”

慕云舒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想起父亲入狱前寄来的密信，最后一句是“查三年前冬至”。她颤抖着翻开纸页，忽然看见某页角落画着朵玉兰花，花瓣上标着“岭南贡盐”的字样。

“再等我半年。”秦骁按住她发凉的手背，“待新皇登基大典，我会当庭呈上证据。”他忽然笑了，眼底燃着三年未灭的火，“届时我要亲耳听你说——‘我是宸王妃，慕云舒’。”

慕云舒望着他眼中的自己，忽然摘下鬓边的琉璃簪，将玉兰步摇轻轻别在发间。珍珠随她的动作轻颤，像极了那年他单膝跪地时，眼底跳动的星光。她转身对着铜镜，看见素白衣裳映着步摇的光，终于露出三年来第一个真心的笑：“阿骁，你瞧，玉兰开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砖上织出片碎玉般的图案。秦骁望着镜中交叠的身影，忽然想起《西厢记》的尾章，那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伸手替她理了理步摇，指尖掠过她耳后碎发：“待玉兰再开时，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