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老陶说起

老桃树

从老老陶说起

1

有个职位，许多人想干，却走不到。

有个职位，有个人走到了，却干得稀烂。

这个职位是县令，干得稀烂这个人是老老陶，俺家的先人。

多有诱惑力的职位，八斗米的薪水是铁饭碗，一方土地可以随处调研，几万百姓是子民，大堂上一坐一片“威武”，出门去一溜烟“肃静回避”，这是多少人心中的梦想。

就这样的好职位，老老陶一句“不为八斗米折腰”，就甩手不干了，看似一片傲骨，实则一个“二杆子”啊。

老老陶，你可知道你失去的是什么吗？

辩证的正面看：老老陶不恋官位，立志回乡务农，扎根南山下开荒种豆，采摘菊花，带领乡亲们致富，实现梦中的桃花源。

辩证的负面看：老老陶放弃“为人民服务”的机会，丧失理想信念，把一个官人混同与普通老百姓，痴迷于花花草草，违反工作日不准饮酒的规定，自绝于使命担当。

不干了，究竟好不好，带来了什么呢？

往下看。

老老陶四十岁归隐，当时手头估计有点积蓄，前两年，日子过得去，心里美滋滋的，对自由的渴望让他“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释放，“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的宁静让他气淡神闲。

然而好景不长，突发变故，遭了火灾，家被烧毁了，积蓄本来没几个也花完了，为“八斗米”虽然折腰，却源源不断；回家种田那是力气活，也不是年年收成好，“草盛豆苗稀”养活不了全家人。

老老陶最对不起的是他的五个男孩子，他在《责子》诗写到：

白发被两髻，肌肤不复实。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

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

勇瑞年十三，不识六与七。

通子垂九龄，但念梨与粟。

天运苟如此，且尽杯中物。

大家看明白，这就是一个县令辞官后的状况。

这首诗很直白的意思是：老老陶老了，五个儿子没一个读书的。

老大十六岁了，他的懒惰无人能及；

二子十五岁了，从来不爱读书识字；

老三和老四（双胞胎）十三岁了，几个大字都不识；

九岁的小儿子更可怕，是个吃货，整天惦记着吃的。

这都是命啊，我也无能为力，只好借酒浇愁了。

老老陶把自己的事业和家庭稀烂到这个程度，读书的朋友们，你还稀罕不稀罕老陶家这个先人。

职位就是一种资源，也是一种生产力。

这老老陶如果低一下头，为八斗米折腰一下，家里的现状会是这个样子吗？孩子们会是这个样子吗？

孩子们不读书和没处读书的责任，是不是都在老老陶。

终于说到正题了。

假如老老陶“折一下腰”，还在位置上。

如果十六岁的老大正好遇到了4+4的培养模式，县令老老陶跑着找找关系，是不是老大就可以成为“博士”。

如果十五岁的老二正好遇到了临县招考公务编或者事业编，老老陶在位置上，和临县县令交流一下，他的孩子你招了，你的孩子他解决了，都是有编制的，起码可以吃“四斗米”吧。

如果十三岁的双胞胎正好遇到出国学习的机会，老老陶找找手下的开发商，谈谈某块地皮的开发，那这双胞胎出国留学的事就不用操心了，等到回国的时候，使出点小手段弄弄成绩，就是镀金的“人才”。

至于九岁的小儿子，老老陶只要在位置上，这孩子肯定是县第一小学的“神童”，说不定臂膀上带着“三道杠”。

老老陶啊，一时傲骨气盛，不为八斗米折腰，换来了无尽的屈辱。

许多人赞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其实谁知道老老陶心中的不甘。

孤独的在荒凉的东篱下采菊，悠然看见南山上的迎来送往的酒肉繁华，他心中是啥滋味？

老老陶就是老老陶，他既没有刘禹锡“尽是刘郎去后栽”的豪爽，也没有苏轼恬淡静谧的心志。

他有的，只是悲凉，只此悲凉。

关键是苏轼也好，刘禹锡也罢，他们都还在位置上，虽被贬，却仍有比“八斗米”更多的米（“司马”不是“弼马温”，不管马，是个相当于副厅级的官职）。

而老老陶，是断崖式裸辞。

2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无数仁人志士都在探索“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办法。

最古老的“世袭制”，让权利和财富一直保持在一个家族手中。前赴后继，谁干上谁坚持“世袭制”，一直到现在阴魂不散。以至于俺村的村主任都怀念这种传承。

后来的“门阀制”和“九品中正制”在“世袭制”的阴影下，扩大了选拔的范围，改变了选拔的途径。但万变不离其宗，还是得看“出身”，得看“投胎技巧”。

再进步一些，到了隋朝，有了“科举制”，这是历史的转折点。一个短暂的隋朝，三十七年，却为后世留下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丰硕果实。大运河，科举制，这是我国历史长廊里熠熠生辉的坐标。

说起这个话题，想起一个往事。

新世纪初，有个局长在一个很被人注目的局里干了五年，考虑各方面的口碑和共识，需要给他换个位置，决定做出了，他却不愿意离开，就不去新单位报到，硬钢上了，谁谈都不行。

把他叫来，气氛很严肃，也不友好。

只问了三句话，第一句是“你老家是哪村的”，第二句是“你爷是干什么的”，第三句是“你爹是干什么的”。

然后告诉他，大清都灭亡百年了。

他站起来就去新单位报到去了。

看起来，谁都知道“世袭制”是不得人心的。

历史不会倒退，但历史会重演。

“皇帝轮流做，明日到咱家”，这只能在“苟富贵，莫相忘”的时候一起喊喊口号。最下层的朱元璋一旦登上神坛，他做的梦也是江山代代相传在老朱家，为此血洗那些一起征战的弟兄。

“世袭”已经深深地烙印在登上职位的大大小小的办公桌后边摇晃着的人脑中。

门第始终不会灭亡，世袭和门阀的阴魂始终不散，科举虽然不断改进，给底层带来身份改变的希望，可许多设计，是普通孩子独木桥前残忍的内卷，而另一些人的许多捷径超出了我们的认知。

“起跑线”始终存在，但这绝不是普通人的“起跑线”，普通人还在头悬梁锥刺股的发奋时，“门第”之间的“起跑”只是从这个门第跑到另一个门第罢了。

谁能否认，“4+4”的小姐姐不是一种“门阀制”的复制和起跑。

这是超出我们想象的事情，社会的层级，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

3

“二代”是个新词，历史上没有。

历史上许许多多“子承父业”的事情，更多的是发生在手艺人之间。现在的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都是子承父业代代流传下来的，很值得敬佩。

还有一种“二代”也值得敬佩，但这个“二代”与任何“二代”都不一样，其他的“二代”都需要“一代”努力，才能繁衍出“二代”。可这个“二代”，躺平就能得来，俺村遍地都是。

领袖说过，“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是一种精神，这是在赞扬白求恩的时候提出来的。

在领袖的号召下，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层出不穷，雷锋、王杰、焦裕禄、欧阳海等，那是一个时代的符号。

日益增长的物质生活需求与不平衡不充分发展之间的矛盾成为当前的主要矛盾时（《宪法》的原话），屡见不鲜的是“毫不利人专门利己”的案例，让制度尴尬。

重温伟人的话，“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这就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毫不利己”了。

反过来想，有没有“一辈子做坏事，不做好事”，几十年如一日的“专门利己”的人呢？

有，肯定有。

在“代际传承”里，就是。

“一代”都在为“二代”的未来操大心，自行车后边驮着上补习班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寒暑奔波，风里来雨里去的，可最终也赶不上人家“4+4”的捷径。

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我上高中是1971年，那时候在这个城市里，火车站边的“五栋楼”是高档社区，住的都是铁路职工，和我同学的“五栋楼”的后代，高中毕业都进了铁路系统。

七十年代建设的“姚孟电厂”，当时在国内一家独大，一起上高中的姚孟同学，毕业都成了电厂职工。

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楼台风光好，那楼台里站着的都是自己人。

舞台也一样，主席台也一样。

赵匡胤的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很经典的名句，孩子当然不是外人了。

漫无边际的东拉西扯，可能会发不出去，谁解其中味。

4

还是说俺家的老老陶吧，自己家先人自己说。

老老陶最后那个“穷”啊，简直是叮当响。

一个曾经风风光光的官人，就为了不“折腰”，挺直腰杆昂着头离开了。

一代欢呼，百代赞扬。

只有他了，后边还有谁如此？

残酷的现实是，老老陶梦中的桃花源，竟是他饥寒交迫的归隐地。

老老陶是个酒鬼，每天都喝，不醉不罢手，喝得自己颓废，“负疴颓檐下，终日无一欣”。

在《饮酒》16里，他写到：

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经。

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厅。

最后的老老陶，喝酒钱都没有了，酒瘾上来的时候，竟然去别人家乞食蹭饭。

曾经的堂堂傲骨，沦落到如此地步，当初那种“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傲气，荡然无存，悲乎。

62岁，老老陶在贫病交加中辞世，他再也不能东篱下采菊，南山上的所有事也与他无关联了。

桃花源，也成为千百年来人们笔下的、梦中的盛景。

后人都比老老陶精明，都知道“桃花源”是一种梦。

梦醒时分，“悠然见南山”不如直接上南山。

河南有首民歌叫《编花篮》，“编，编，编花篮，编个花篮上南山，南山开满红牡丹，朵朵花儿开得艳。”

山上有牡丹，山下是菊花。

上山的普通人走独木桥。

山上有人的坐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