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雾山岁月》（小说连载之十二）

寒野

《淞雾山岁月》上卷

第十二章：至暗时刻的生存法则

一、瘦身法则

为应对经济快速滑坡，1994年底，淞雾山垦殖场进行了多年来最大的一次机构和人员撤并调整，撤消了农科所、林科所、林调队等7个非生产部门，将食品厂、印刷厂等10余个多年亏损小微工厂实行撤并，机械厂等5所产品严重滞销的工厂暂停生产，其它工厂一律实行以销定产；所有待岗人员暂按每人每月100元发生活费，留守工作人员工资全部按70%发放。鼓励干部职工停薪留职自主创业。

梁景峰调淞雾山中学任音乐和生物老师。周生潇徐云红夫妇下岗待岗。

二、霉米的重量

1995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淞雾山垦殖场的工资发放日，空气里飘着潮湿的霉味。周笙玉站在总场礼堂的台阶上，手里攥着刚领的米袋——袋口渗出的灰绿色粉末粘在掌心，像一层溃烂的痂。人群骚动起来，会计胡丹荣缩在办公桌后，喇叭声嘶力竭地重复：“我场自产优质储备粮！每斤按1.2元折扣工资！”

“优质粮？这米喂猪都得拉稀！”养猪场的老吴抓起一把米摔在地上，霉斑混着米象虫的尸体溅到周笙玉裤脚。他蹲下身，捡起一粒发黑的米，指甲掐开硬壳，蛆虫的黏液沾在指纹上。“赵场长在深圳考察，孙场长去省里开会！”胡丹荣的嗓音发颤，“有意见……有意见写材料反映！”

周笙玉突然跨上主席台，闪光灯似的目光扫过人群。他从裤兜摸出半块馒头——那是女儿周丹玉的早餐，掰开的截面爬满灰绿色菌丝。“写材料？”他举起馒头，霉斑在冬日惨白的光线下像一块尸斑，“这材料够不够写进《淞雾山志》？”

人群炸开了锅。十几个农工冲进仓库，霉米袋被撕开，米虫如黑潮般涌出。许长山缩在墙角，怀里揣着罗江苏的医疗费收据，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皮。墙灰簌簌落下，露出1992年“工业园奠基典礼”的褪色标语。

二、缝纫机上的舞

刘玉英的缝纫店开在中堡分场的废弃粮仓里。三十台旧缝纫机是从倒闭的服装厂论斤买来的，缺针断线的机器像一排掉了牙的老兽。此刻她正踩着踏板，给淞雾山职工子弟中学赶制五百套校服。日光灯管在头顶滋滋作响，蓝白条纹布从她指间流过，恍惚间像是陈青平实验田里的病苗。旁边摇窝里小陈诺的啼哭声始终敌不过缝纫机的轰鸣声。

“玉英姐，三号机又卡线了！”下岗女工小梅举着断针喊。刘玉英抹了把额头的汗，婚戒的铁锈在布料上蹭出褐痕：“用四号针，把压脚调低两格。”话未说完，门外传来刹车声。孙谋定的秘书夹着公文包进来，腋下渗出的汗渍在西装上画出地图：“刘老板，这批校服周五要交货，教育局长亲自过问。”

她盯着合同上的违约金数额——那数字比陈青平承包荒山的贷款还多一个零。缝纫机突然爆出一串火花，烧焦的线头味混着霉米气息钻进鼻腔。“告诉孙场长，”她咬断线头，“除非他派推土机来轧衣服，否则周四晚上十二点前交货。”

后半夜，陈青平摸黑翻窗进来，怀里揣着温热的饭盒。溃疡病药片的锡箔纸在月光下反光，他蹲在成堆的校服间写观察记录：“12月24日，嫁接苗存活率0.3%”。刘玉英的缝纫针突然刺穿食指，血珠滴在“存活率”三个字上，像盖了枚朱砂印。

三、账本里的树苗

罗江苏的墓碑立在北坡杉树林旁，碑文是许长山亲手刻的——“垦荒人罗江苏，与青山同寿”。寒风中，罗玲子裹着父亲的旧棉袄，指尖拂过墓碑上的冰碴。三天前，她翻出父亲临终前压在枕下的承包合同，泛黄的纸页上还沾着中药渍：“玲子，北坡的苗……不能荒。”

“老罗的苗圃，我帮你接着干。”许长山蹲在冻土上，用罗江苏留下的嫁接刀划开板结的地表。刀刃触到腐殖层时，他忽然想起岳父临终前的喘息：“许娃子……杉苗怕涝，沟要挖深……”

次日清晨，罗玲子带着下岗女工们上了北坡。她们用缝纫厂的边角料缝制防寒布，前药厂质检员小吴举着温度计测量地温：“许工说地温超五度才能移栽！”刘玉英扛来陈青平私藏的溃疡病药水：“老陈让兑水喷苗，防冻伤。”

账本摊在育苗棚的木箱上，罗玲子用父亲留下的钢笔记录每一笔支出：

1995年3月12日，购杉树种子50斤（赊账，秋后结）

1995年3月18日，女工伙食补贴（刘玉英捐腊肉十斤折价）

1995年4月5日，许长山技术指导费（拒收，改购农具三把）

夜半，许长山打着手电检查苗床。他摸出总场刚下发的《下岗职工创业扶持办法》，红头文件上“免征三年土地承包费”的条款被反复折痕磨得发白。“政策在这，赵国宝不敢明着使绊子。”他将文件塞进罗玲子的账本，“明天我去县里跑贷款，老罗的面子还能用。”

四、火种与暗礁

下岗女工们的苗圃成了淞雾山的异数。罗玲子按父亲的法子进行整地、起垄、施肥、播种、而许长山则用书本知识帮助罗玲子辨别苗木病虫害，并利用休息时间帮助拔草、间苗、打药。夫妻双方土洋结合，很快摸索了一套经济实用的杉木、松木等常规造林树种的新方法。

“这苗比总场林场的壮实！”伐木队的老张蹲在苗圃边抽烟，“玲子，给我留二百株，开春栽后山。”罗玲子将合同拍在木箱上：“按我爸的规矩，成活率过九成才收钱。”

赵国宝的吉普车却在此时碾过苗圃栅栏。他踢了踢杉树苗，靴尖沾满陈青平特制的防冻剂：“罗江苏的闺女？你爹欠总场的承包费该清算了。”许长山突然举起红头文件：“白纸黑字写着免征！赵场长要打省里政策的脸？”

对峙间，祈阳县林业局的车意外驶入。局长下车扶起被踩倒的苗：“这杉树苗质量蛮好嘛，赵场长，我县今年造林大量缺苗，你们垦殖场有多少苗木，我们局全要了，价格按县指导价”罗玲子攥紧账本，父亲临终前的话在耳畔回响：“苗活了，人就有救。”

五、举报信与红毛衣

周笙玉的联名信写到第七页时，胡丹荣摔了茶杯。瓷片溅到女儿周丹玉的钢琴谱上，肖邦的《革命练习曲》被割成碎片。“你非要让全家喝西北风？”她扯过信纸，指甲在“霉米致癌物超标”处划出深痕，“赵国宝的大舅子在卫生局！检测报告他说合格就合格！”

周丹玉突然按响琴键，不协和音阶刺破夜色。“爸，音乐老师说要买新礼服……”她的声音被周笙玉的怒吼打断：“礼服？你知道农工家的孩子吃什么？霉米煮的粥都能插筷子！”胡丹荣抓起红毛衣扔向丈夫——那是她连续三晚赶织的，袖口还挂着价签：“清高能当暖气？能交钢琴学费？”

争执声惊动了邻居。次日清晨，联名信神秘失踪，周笙玉的办公桌上多了袋精米，袋口别着赵国宝的名片：“老周，孩子长身体要紧。”

六、夜盗与火种

梁景峰翻进总场档案室时，月光正照在1991年的入党申请书堆上。他撬开锁柜，霉米检测报告不翼而飞，却在角落里翻出程露的貂皮大衣采购单——金额抵得上三百户农工的年工资。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缩进档案柜，透过缝隙看见程露将一沓举报信扔进火盆。

火光照亮她颈间的珍珠项链，每颗珠子都映出个扭曲的周笙玉。梁景峰摸出打火机，点燃程露大衣的下摆。火舌蹿起时，他抓起燃烧的举报信残页冲出窗户，身后传来程露的尖叫：“救命！有贼！”

火光惊醒了垦殖场。许长山抱着账本站在人群中，看见梁景峰在屋顶狂奔，燃烧的纸页如黑蝶纷飞。一张残片落在他脚边，隐约可见“周笙玉”的签名，被火舌舔成灰烬前，他踩灭了那团火。

七、荒山上的圣诞夜

圣诞夜，刘玉英将最后一箱校服搬上货车时，远处荒山亮起诡异的蓝光。她踉跄着爬上山坡，看见陈青平跪在病苗间，溃疡病抑制剂在雪地上浇出荧光绿的十字架。三百亩荒山像块巨大的电路板，濒死的柑橘苗是闪烁的故障灯。

“市农科所要买药方。”陈青平举起滴管，幽蓝药液在月光下如液态星河，“够还你的违约金。”刘玉英扯下围巾裹住他冻裂的手：“孙场长下午来过，说要征求你对下岗工人转岗再就业的意见。”

夜枭掠过树梢时，他们并排躺在雪地里。陈青平摸出李少松送的钢笔，在雪地上写：“种子必须埋进黑暗，才见得到光。”刘玉英添上一行：“但若黑暗本身就是土壤呢？”积雪渐厚，字迹被北风揉碎，荒山归于死寂。

八、生存法则

清晨，许长山在育苗棚发现五捆现金不翼而飞。账本躺在雪地里，新添的批注力透纸背：“苗木款已追回，下不为例。”落款是赵国宝的私章——那枚鸡血石印章，用的是工业园奠基典礼时周家才赠的贺礼。

周笙玉打开办公室，精米袋变成霉米，赵国宝的名片插在米堆上，像块墓碑。胡丹荣的哭声从家里传来——周丹玉的钢琴被贴了封条，红毛衣挂在封条上，似一摊凝固的血。

正午时分，广播突然响起：“经调查，霉米事件系采购员和保管员失职所致，现决定……”陈青平关掉收音机，将最后一支抑制剂注入病苗。药液渗入冻土时，他看见梁景峰在远处山梁挥舞燃烧的账本，黑烟在空中写出无人能懂的生存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