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功名的隐者——诗看孟浩然

美友陈东华

追求功名的隐者

——诗看孟浩然

孟浩然（689—740）是盛唐时期著名诗人，其诗长于写景，清淡悠远，名气与王维齐，并称“王孟”，二人都擅长五言，是山水田园派代表人物。

孟浩然出生在襄阳（今湖北襄樊）一个薄有恒产的书香之家，少时与弟弟一起读书学剑，应当说受过良好的教育。而孟浩然的一生颇为矛盾，他年轻时即倾慕隐士，并且还曾亲自过起隐士生活。但到了壮年却很认真地追求起功名，结果没取得任何仕进，又回到了隐居的生活。那么隐居是他的本义还是一种无奈，或是兼而有之？诗由心生，让我们通过几首诗来了解一下他的心路历程。

二十岁时，孟浩然写过一首五言古诗《登鹿门山怀古》：

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

沙禽近方识，浦树遥莫辨。

渐至鹿门山，山明翠微浅。

岩潭多屈曲，舟楫屡回转。

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

金涧饵芝术，石床卧苔藓。

纷吾感耆旧，结揽事攀践。

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

白云何时去，丹桂空偃蹇。

探讨意未穷，回艇夕阳晚。

这是一首登临怀古诗，所怀的古人庞德公也是襄阳人。据《后汉书•逸民传》载：庞德公，居岘山南，不曾入城府，躬耕垅亩。荆州长官刘表曾数次请他出仕，都被拒绝，后带着妻儿登鹿门山采药不返，是当时很著名的隐士。从那时起鹿门山也成了隐逸圣地。

诗的开始述自己清晨驾船来登鹿门山，在山水之间，禽鸟翔集，各种树木葱茏茂盛。面对山明翠微、岩潭屈曲的鹿门山，不禁想起在此采药隐居的庞德公。对这位家乡先贤（耆旧），纷纷往事令自己感悟，于是“事攀践”（登鹿门山）而寻“隐迹”。先贤虽“高风邈远”，可自己还是愿“探讨”追怀，大有步其后尘的意味。当时年纪轻轻的孟浩然，竟对庞德公感慕颇深，且有追怀之意，不能不说其价值取向或已具雏形，诗也颇有“谶”味，隐约中透露了孟浩然一生命运的走向。

因“庞德公”属家乡先贤，孟浩然在诗中屡有提及，如“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夜归鹿门歌》）等。

孟浩然不但在诗中追怀隐士高僧，年轻的他还亲自过起了隐居生活。据史料记载，孟浩然二十三岁时就与好友张子容（张五）同隐鹿门山。张子容当时隐居在离襄阳岘南不远的白鹤山，而孟浩然的园庐也在岘山附近。他曾写诗寄赠张子容，即《秋登万山寄张五》：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时见归村人，平沙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诗的开始即化用晋代陶弘景《答诏问山中何所有》诗句：“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上来就“仙气”十足，岭上没有什么金银财宝，有的只是飘遥游逸的白云，把这云赠与他人，谁能欣赏、谁能理解？因此只能“隐者自怡悦”。“隐者”，即是指孟浩然自己。整首诗，情飘逸而真挚，景清淡而优美。“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这样的“隐者”何其洒脱，完全没有“被迫无奈”的加持。

再来看其《彭蠡湖中望庐山》诗，则直接了当地表明其隐居的愿望：

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

挂席候明发，渺漫平湖中。

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

黯黵凝黛色，峥嵘当曙空。

香炉初上日，瀑水喷成虹。

久欲追尚子，况兹怀远公。

我来限于役，未暇息微躬。

淮海途将半，星霜岁欲穷。

寄言岩栖者，毕趣当来同。

前半写诗人乘舟即景：乘风张帆（挂席），舟行在渺漫湖水中。行到中流，见气势雄壮的庐山（匡阜）在曙色中苍翠凝黛，香炉峰上挂下飞瀑，水雾在朝阳折射下喷溅成虹。后半因望庐山而想到古往隐士高僧：“久欲追尚子，况兹怀远公”，“尚子”指尚长，东汉隐士；“远公”指东晋高僧慧远。据传，慧远本来是要到罗浮山去建寺弘道的，然而“及届寻阳，见庐峰清净，足以息心”，便毅然建寺东林。句中一“追”一“怀”，饱含了诗人对这两位超尘脱俗的隐士高僧的敬仰与欣羡。当时孟浩然正在沿长江游历，限于“行役”，暂时还不能停下来就此隐去，尽管如此，还是要对“岩栖者”（指隐士高僧）说说心里话：将来我也要与你们一样，亲身体会隐居的所有乐趣（毕趣）。

诗中最后的告白，是在孟浩然尚未决定求取功名之前，也就是说他还没有遭受仕途偃蹇的挫折，但也不可看作一时兴起的儿戏之言。正是这种心心念念的心理，使得他以后的诗作中，对或出仕或隐居总有一种不能平复的意味。

约在孟浩然二十五到三十五岁这十年间，他辞亲远行，漫游长江流域，广交朋友，干谒公卿名流。所谓“干谒”就是对人有所求而请见；而“广交朋友”很大成分也是在为出仕做铺垫。说明他已经意识到还是应该开拓门路，以求进身之机，步入仕途。也就是开篇所说，他开始“追求功名”了，并且很“认真”。

孟浩然最著名的一首“干谒”诗就是《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这是孟诗中很著名的一首，尤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一联，已被称为描写洞庭湖的名句。

唐玄宗开元五年（717），孟浩然西游长安，写了这首诗赠当时在相位的张九龄，目的是想得到张丞相的赏识和举荐。前四句即景：八月的洞庭湖水盛潮平，浩阔接天；云梦沼泽水气蒸腾，植被繁茂；岳阳城虽显渺小，但也有一股难以被“波撼”的气势。后面四句转入抒情，吐露心迹：面对浩瀚湖水，想到自己还是在野之身，欲寻进阶，苦于无人引荐，正如这湖水，想渡而无船；身处“圣明”之世，自己耻于闲居（端居），要出来为国家做一番事业。而张丞相您为国理政，令我钦佩，但我仍然在野，无法追随左右，您是“垂钓者”，而我只有羡慕的份。此诗巧妙地运用“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典故，又另翻新意。

这种希望得到援引的心情不难理解，但是作为“干谒”诗，其分寸并不是很好把握。称颂对方，得体而不过谀；表达己意，充分而不寒乞。这首诗委婉含蓄，不落俗套，受到历代好评。

开元十六年（728），四十岁的孟浩然赶赴长安参加科举考试。他曾“为文三十载，闭门江汉阴”，学得满腹文章，又得到王维、张九龄为之延誉，已经颇有诗名。然而应进士举落第，令他大为懊丧，牢骚太盛不知如何发作，自怨自艾又难以排遣。缘此，他写了这首《岁暮归南山》诗：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名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北阙”代指朝廷。在唐朝初年，太宗李世民有一大臣叫马周，出身卑微，曾“直犯龙颜请恩泽”，给皇上提了很多意见和建议，有些还是很“刺激”的，而李世民都“虚心纳下”，马周也成了“贞观之治”时期的重要功臣。孟浩然也想学样“上书”以引起重视，然而现实总是令人失望，那就还是“休上书”“归敝庐”（回老家）吧。在这里“归敝庐”本非所愿，实属无奈。接下更是自怨自艾，难以排遣。“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已是牢骚满腹，怨气冲天。诗人少时即有“执鞭慕夫子，捧檄怀毛公”的志向，又“词赋亦颇工”，何谓“无才”？既然“有才”而被“明主”弃置不用，可见“明”也不明。而“多病故人疏”语意与此同，都是先自谦，看似“疏远”是因自己“多病”所致，其实是在埋怨“故人”。“白发”是必然，“青阳”（春日）更短暂，结尾只留得深深的无奈。

相传，孟浩然曾被王维邀至自己办公的地方，恰遇唐玄宗到来，孟急忙躲避，玄宗闻奏后命出见并索诗，孟浩然就读了这首《岁暮归南山》，当读到“不才明主弃”时，玄宗不悦，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唐摭言》）结果，孟浩然被放归，从此再无出仕的可能。这里有个问题，为啥孟浩然非得拿出这首诗以示玄宗？彼时他曾“在太学赋诗，名动公卿”，其诗出《岁暮归南山》之右者不在少数。显然他是想学“马周”故实，然而，时移世易，他没想到自己不是“马周”，而太宗也非玄宗可比。回头看来，他是错过了一个很好的机会，这或是性格使然，命该如此吧。

孟浩然赴长安应进士举不第还襄阳，临行写诗给王维，即《留别王维》，诗中充满怨怼和心酸：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寂寂”而又“空自归”，一个落第者的孤独与无奈。“寻芳草”而浪迹天涯，惜别（违）故人（指王维）也很无奈。仕途谁肯帮衬，知音自是稀少。面对这样的现实，只应回归故园，掩上柴扉。这里“只应”二字耐人寻味，在作者看来归隐是唯一应该走的路，应举则是误入歧途，而这样的彻悟是经历重挫过后的绝决——那就“还掩故园扉”吧。

李白曾评价孟浩然是一位“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李白《赠孟浩然》）的人物，虽不似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那般狂傲，但也绝不“屈就”当权。求人办事说个软话本无可厚非，可孟浩然即便写“干谒”诗，也不见软到过谀。这一方面，是他对自己的才能的充分自信，另一方面则是被“公事公办”者所利用而最终见弃。

应当说，孟浩然既想应举求官展示才能，又羡慕田园生活，这是一对矛盾，但又都是他的真实想法，所以他的诗中所反映的情感往往很复杂。其实，除了本篇所选的诗外，他还有很多诗有这种复杂感情的流露。设想一下，如果他中了举当了官，退休后大概率还是要回归林下的，那时可称“归隐”；而现实是，他根本没有机会当官，只能做个“追求功名的隐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