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青瓷足痕》——从清朝走出来的小脚

william

祖母的梳妆匣里常年压着三尺素绫，展开时像一片凝固的月光。那些被岁月揉皱的褶皱里，总藏着细碎的银屑，是她清晨梳头时抖落的时光。我常疑心这匹白绫原是天上裁下的一缕云，否则怎会百年不染纤尘，只在边角处洇着几点暗褐，像古画卷轴上经年的茶渍。

窗棂将晨光裁成菱花格，落在她膝头那双绣鞋上。鞋面绣的缠枝莲早褪了颜色，可金线勾的叶脉仍泛着幽光。祖母总说这是出阁前绣的，那时她坐在雕花拔步床里，看铜镜里自己的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缠脚布一圈圈裹紧时，窗外的玉兰正簌簌落着花瓣。

"三寸金莲要趁骨头软。"她说这话时，枯枝般的手指正摩挲着青花瓷碗沿。那是只宣统年间的旧物，碗底有道裂璺，釉色却愈发温润。我总恍惚觉得她脚掌上层层叠叠的骨痂，也像这古瓷开片的纹路，藏着百年风雨。

腊月里晒霉，樟木箱底翻出双缀珠翘头履。祖母用绢帕包着给我看，指腹抚过鞋帮上斑驳的织锦："光绪三十三年，你太姥姥裹着这双鞋走进花轿。"鞋尖缀的珍珠早已泛黄，倒像含着口陈年的泪。我试着将手伸进鞋窠，阴冷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仿佛触到了时光的骨髓。

新麦登场时节，生产队晒谷场铺满金箔。祖母踮着粽子似的小脚在麦垛间穿梭，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胀，远看像只摇摇欲坠的青瓷瓶。队长不许她上工，她就蹲在场院边搓草绳，细麻在她掌心勒出红痕，与脚踝上经年的勒印叠成同一种图腾。

那年公社送来胶底解放鞋，祖母把新鞋供在祖宗牌位前。半夜我起夜，看见她独坐月下，将解放鞋的鞋带拆了又系，月光淌过她蜷曲的脚趾，在青砖地上浇出两汪银亮的疤。

老屋拆迁前夜，我们在阁楼发现个描金漆盒。掀开褪色的绸布，几十双绣鞋整整齐齐码着，鞋头缀的流苏已结成蛛网。祖母摸着鞋面上模糊的并蒂莲，忽然说起民国十八年逃荒，她裹着三寸金莲走三百里山路，布鞋磨穿了就在脚底垫桑叶，血浸透十八层裹脚布，"走到西安时，脚掌的皮肉和桑叶长在了一处。"

临终前她让我取来那匹白绫，说这是当年没舍得用的嫁妆布。绫子展开时簌簌落着香粉，她将脸贴上去深深吸气，眼角皱纹里忽然溢出少女的笑："你闻，这是杭州庆余堂的沉速香，光绪年间的老方子..."话音未落，窗外玉兰又落了，雪白的花瓣覆在她新换的寿衣上。

如今我在博物馆看见玻璃柜里的三寸绣鞋，总想起那个夏夜。月光爬上老式拔步床的雕花，祖母解开裹脚布，畸形足弓在纱帐里投下嶙峋的影。她往脚趾缝里扑痱子粉，细白的烟尘在光束中浮沉，恍惚间我见到的不是老妪的双足，而是两尊被岁月风化的青铜器，纹路间刻满无人能识的铭文。

拆迁队砸碎最后一块青砖时，瓦砾堆里闪出片瓷。那是半只缠枝莲碗底，釉色温润如初，裂口处沾着星点暗红，不知是朱砂还是百年前某个清晨，少女缠足时落下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