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之嫣

静谧的风景

清晨推窗时，纱帘被晨风掀起，蔷薇的香气便如溪水般漫进来。五月的新院尚显空阔，唯有东墙边那架藤本蔷薇花开得正盛，绯红浅粉的花瀑垂落在青砖墙上，仿佛云锦裁成的帘幕被晨露浸透，洇染出层层叠叠的胭脂色。

去年深秋种下这株蔷薇时，我曾担忧它未必能熬过青岛的寒冬。它不过拇指粗细的枝条裹着草绳，像襁褓中的婴孩般被栽进黄泥里。整个冬季我总在雪后去探望，直到某日拂开积雪，发现褐色的茎干上鼓起米粒大的芽苞，才惊觉这沉默的生命正在泥土深处编织着春天的经纬。

当四月新芽初绽，藤蔓便显出倔强的脾性。它们像被月光镀亮的银蛇，贴着砖墙蜿蜒而上，每隔半掌便生出三棱的尖刺。有时清晨会看见露珠在刺尖凝结，折射出碎钻般的光，倒像是荆棘丛中藏着的星辰。邻居笑说这花太野性，我却独爱它攀援时的恣意，仿佛要把整个春天的绿意都泼在墙上。

及至五月初夏，花苞初现时最是动人。最初是豆粒大小的青疙瘩，渐渐鼓胀成婴儿握紧的拳头。某个起雾的清晨，忽然发现最顶端的苞衣裂开一道绯红的缝隙，像美人初启的朱唇。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观看慢放的烟火，每天都有新的花蕾绽开，层层叠叠的瓣儿舒展时带着绸缎的窸窣声，将整面墙渲染成流动的晚霞。

最妙是雨后初晴时。水珠在重瓣间流转，绯色花瓣被洗得愈发鲜亮，倒像是用朝霞染就的绢帛。粉白的品种则显出玉的质地，边缘透着浅浅妃色，仿佛少女在雪腮上轻扫的胭脂。蜜蜂常被这盛景诱得失了分寸，跌跌撞撞钻进花心，出来时绒毛上沾满金粉，倒成了会飞的花朵。

常有行人驻足墙外。穿校服的少女踮脚轻嗅，白发老者背手细数花枝。去年此时这里还是灰扑扑的水泥墙，如今却成了整条街巷的眉间花钿。我常在晨昏搬竹椅坐在花架下，看光斑在书页上跳舞，茶盏里落进三两花瓣，竟比上好的碧螺春更添清韵。

比起牡丹的雍容、玫瑰的矜贵，蔷薇自有一段天真气韵。它开时不管不顾，谢时亦从容——昨日还灼灼如焰的花朵，今晨忽然整朵坠落，躺在青砖地上仍似一团未熄的晚霞。但总会有新的花苞前赴后继地绽放，让这场花事从立夏绵延至白露，仿佛时光在此处打了个婉转的结。

暮春时我曾剪下几枝插瓶，未料隔夜便萎了，方知这花最忌离了藤蔓。就像某些美好注定要扎根于烟火尘泥，在风雨里舒展，在烈日下盛放。如今每当我望着这面花墙，总觉得那些带刺的藤蔓在书写某种寓言：真正的绚烂，从来都生于与世界的温柔对峙之中。

夜深人静时，常听见花架下细碎的响动。月光将藤蔓的影子投在窗上，恍若流动的水墨。那些白天里端庄的花儿，此刻正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偶尔有花瓣飘落，像星星坠入深潭。暗香浮动中，忽然懂得草木亦有语言——这满墙的嫣红，原是大地说给天空的情诗。

图/文周进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