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这是北方一个罕见的多雪多雾的冬季。</p><p class="ql-block">呼兰河瘦成了一泊干瘪的梦,一节一节地被雾雪吞吐着。</p><p class="ql-block">坐落在黑龙江省呼兰县城一隅的张家大宅院,仿佛几片零碎的襁褓似的晾在沙滩里、河畔上。有风不时掀开它青砖灰瓦的布片,送来一阵紧似一阵春潮般的婴啼。这哭声不仅惊动了宅院的上上下下,还惊动了整个呼兰县城,就连横亘千里的黑龙江也为之翻了个身。</p> <p class="ql-block">这婴孩就是萧红,就是张家的叛逆者,就是60年后我专程赶来凭吊的一颗英年早逝的怨女的英灵。</p><p class="ql-block">历史的足音,呼兰河的涛声,一位离家出走少女的呼号,本来已很遥远,即使屏息谛听,也不过是萧萧天籁中掺着哀伤的一缕罢了,而此刻在我听来却惊心动魄地铿锵而响亮。</p> <p class="ql-block">是张大财主一手导演了女儿出走的悲剧。他别出心裁、执意将这位喜欢对着呼兰河沉思默想的女儿送到哈尔滨读书去了。是担心在妻妾纷争中这个孤僻又倔强的女孩子受气、还是这位开明绅士的父亲慧眼识珠、发现了这个孱弱又娴静的孩子诸多的与众不同呢?我不得而知。</p><p class="ql-block">旧俗说“女子无知便是德”,“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萧红可不管这一套,她是旧时代的叛逆者、掘墓人。</p> <p class="ql-block">在读了许多进步的、唯物的书籍之后,尤其是正赶上当时马列主义等进步思想传入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又给东方的黎明涂上了一抹希望的猩红。她的思想便如解冻的呼兰河汹涌澎湃了起来,义无反顾地举起了反帝反封建的旗帜,立志做一个反叛旧时代的新女性。外面的世界太奇妙了。几年前整日对着呼兰河发呆、已在心灵底片上影印出《呼兰河传》初稿的萧红,决定独自去闯荡了。何况父亲又异常固执地逼她嫁给一位她不可能爱上的陌生军官呢!</p> <p class="ql-block">世道艰难,何况又是一纤纤弱女。大宅院中深居简出惯了的父母固然不依。可萧红主意已定,被软禁般看管了七个月后,她瞅准时机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外逃……</p><p class="ql-block">屋后柴扉里那眼石磨、那盘石碾百思而不得其解:我们在这转了几百年,也没挪出这窝——你好生生的日子不过,出的什么走呢?</p><p class="ql-block">张家大宅院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老城一株飒飒凌风的老树,眼巴巴望着自己哺大的鸟儿远走高飞了。其实,树只是鸟一时的栖息地,鸟儿的快乐与追求在于永远的天空。然而,在树看来,那鸟儿已不单是一只鸟了,宛如一枚叶片,一朵小花,是连着树的根和心的啊!</p> <p class="ql-block">张家大宅院少了一个养老送终的孝女,你唱罢了我登场的文坛多了一位命运多舛的写手。《呼兰河传》、《生死场》等杰出作品的问世,成了当时荒漠视觉中一颗颗熠熠闪光的新星,人们寂寥的心之画屏里一帧帧醇厚的北方风景。</p><p class="ql-block">萧红是幸运的,她遇上了鲁迅、萧军、丁玲、许广平等一大批好人;萧红是不幸的,她不该偏听偏信执意辗转香港并客死他乡。</p><p class="ql-block">同行木易的目光在一张张发黄的老照片上细细摩挲。我知道她的心在随萧红的命运而跳荡。这个单纯得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女孩,在萧红面前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成熟了,深沉得如远方迷濛厚重的雾雪。</p> <p class="ql-block">我无法想象萧红颠沛流离又遇上日本飞机轰炸时,她对自己的行为后悔过否?无法想象她东奔西走、从这个寓所到那个寓所写《呼兰河传》时,听到了呼兰河一声声啼血的呼唤否?也无法想象她病托香港、久治不愈一声迭一声咳血时想家流泪了否?</p><p class="ql-block">我更无法想象萧红出走后,指望女儿进城读书出人头地的张大财主作何感受,一口奶一口饭把女儿喂养大的母亲作何感受。是他们望眼欲穿的泪水激活了呼兰河涛声的源头吗?是他们百感交集的思念熬亮了东方天际那两盏猩忪的小星吗?</p> <p class="ql-block">木易在萧红雕像前徘徊。披肩的长发在寒风中张扬,俨然翩翩欲飞的鸟的翅膀。这翅膀似乎每一轮都拍击在我心上。望着讳莫如深的张家大宅院和那株历尽沧桑的老树,我却蓦然产生出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深宅老树般的失落与惆怅。</p><p class="ql-block">离开张家大宅院,挥手与萧红雕像告别的时候,一群无名的鸟儿正从头顶上矫健地飞过。我就想“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今天就是这样痛苦而无奈地演变成历史的。我的心益发沉重起来。远处,雾更浓、更大。那搅得周天寒彻的,是萧红的精魂在舞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