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依山“山”在此一一大荔铁镰山(贺西泉)

秦人

<p class="ql-block">鹳雀楼</p> <p class="ql-block">  唐朝。某年某月某日,日落时分。王之涣(688年-742年)登临“河中府”城西鹳雀楼,吟诗一首题在楼壁: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p><p class="ql-block"> 王之涣没有料到,几句小诗,之后被人们津津咏诵千余年,而且还将传诵下去。他也不曾想到,楼因诗而名,诗与楼共辉的同时,这首近似直白的短诗,却给后人留下一个千年疑案:白日依山的“山”,到底是哪一座山?</p><p class="ql-block"> 对“山”的探究可能从这首诗被人看到时就有,但纸面化存疑,大约是在300多年后。北宋政治家、科学家、文学家沈括(1031年-1095年)在他终老前完成的长篇笔记体著作《梦溪笔谈》里写到:“河中府鹳雀楼三层,前瞻中条,下瞰大河,唐人留诗者甚多,唯李益、王之涣、畅当三篇能状其景。”沈括是严谨之人,他大概也在疑惑王之涣写的是哪一座“山”,所以在这里同样也只是“状景”,并没有明说诗里写的就是中条山。</p><p class="ql-block"> 但是自此900多年来,不断有人以《梦溪笔谈》为据,或无端想象,或以讹传讹,或将错就错,总把中条山当成“白日依山尽”的那座山。明崇祯间诸生徐增(1612年-?江南长洲人)的代表作《说唐诗》里有:“鹳雀楼,今在河中府,前瞻中条,下瞰黄河,已极壮观。而之涣此诗,亦遂写煞。”这显然是顺着《梦溪笔谈》在说,尚无偏差。可是不过多时,清代学者黄生(1622年-1696年,安徽歙县人)在自己的《唐诗评三种》注释就走了样:“楼在河中府,要知诗中‘山’,指中条山而言。”清人王尧衢(生卒年不详,今江苏苏州人)在《古唐诗合解》则越说越离奇:“楼前所望者,中条之山。其山高大,日为所遮。本未尽而若依山尽者,山高可知。”清人章燮(1783年-1852年,浙江严州府人)在《唐诗三百首注疏》也言之凿凿:“言蒲城之高,四远空旷,游目堪。仰而视之,日之所至,所不见者,为高山阻隔,故曰依山尽。”</p><p class="ql-block"> 之后的学者、出版者们,注释王之涣《登鹳雀楼》里的“山”,全都是照葫芦画瓢,越画越圆,却都谬之千里了。大教育家、文学家施蛰存(1905年-2003年,浙江杭州人)在他的《唐诗百话》里展开想象说:“王之涣登此楼,一眼望去,太阳正靠着中条山背后沉下去,黄河正在涛涛滚滚地奔向大海。”1979年出版的《唐诗选析》(天津人民出版社)里写着:“远看,山衔落日:‘白日依山尽。’夕阳西坠,贴近了连绵起伏的中条山。这是诗人亲眼所见,是写实;同时也点明了时间,已近黄昏。”1983年出版的《千家诗新注》(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王、毛、熊三位注者同样煞有介事地写到:“诗人登上鹳鹊城楼,纵目四望……太阳从中条山背后渐渐降落,这里诗人用一‘依’字,生动地表现出落日和雄伟的中条山在空间上的关系。中条山巍峨挺立,这是近景;太阳在空中,本来是远景,但它从中条山后渐渐西沉,所以远景近摹,用一‘依’字使二者互相映衬,缩短了彼此在空间上的距离。”这些活灵活现的描绘、注释,如同王之涣还世亲历,其实都是大洋相,大笑话。</p><p class="ql-block"> 真实的中条山,位于古鹳雀楼略偏东南方向,相距大约十多公里。从鹳雀楼望去,巍巍中条山崖壑可见。那么,要说站在鹳雀楼上的王之涣,看见朝阳从中条山后冉冉升起,那是肯定的。但要说他看见夕阳在中条山后渐渐落下,那就天方夜谭了。大学问家们何以违背常识闹此笑话?盖因他们从没到过“河中府”,没有登过古鹳雀楼。</p><p class="ql-block"> “河中府”即现在的山西永济市蒲州镇,位于黄河河道东远滩。隋朝时蒲州为河东郡,唐朝改设河中府。古鹳雀楼位于蒲州城西门外,大约建于公元557年——571年间,为南北朝时期的北周守将宇文护(513年-572年)所建。古鹳雀楼历经隋唐、五代、宋金等朝代,于金元光元年(公元1222年)战乱中,被金军守将候小叔下令焚毁。古鹳雀楼存世七百余载。从此鹳雀楼只有其名不见其迹。又一个七百多年后,2002年9月新鹳雀楼建成。新楼址西移二点五公里,滩涂更平坦,视野更开阔,与中条山的相互方向并未改变。新楼之高大壮美也非古楼可比。游人慕名登高望远时,寻访的却还是当年王之涣的足迹。</p><p class="ql-block"> 鹳雀楼灭迹的七百多年间,加之蒲州所在偏僻,交通不便,相信前往寻踪的不会太多。所以才屡屡闹出“白日”在中条山后落下的笑话,既违反常识,又误导天下。后登新鹳雀楼者,东望中条山,都免不了失声一笑,王之涣怎么能看见夕阳在东边落下呢?</p><p class="ql-block"> 《光明日报》刊登的山西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刘宇耘的文章《白日依山山何在——王之涣&lt;登鹳雀楼&gt;辩证》(2024年10月21日13版)写到:“实地考察发现,中条山在蒲州东南一十五里处,而鹳雀楼旧址则在蒲州城西南城上。登楼只能看见东边远山。那么西南城上所见的落日如何能依城东南之山而‘尽’呢?南辕北辙,显然不通。”</p><p class="ql-block"> 刘宇耘先生在山西任教,近水楼台,实地考察“中条山说”自然很方便。他大约也是在现代媒体上公开质疑“中条山说”的第一人,有拨乱之功。但刘先生因为没有找到“白日依山”里的“山”,他脑子一转,得出“‘白日依山’是否王之涣登楼后虚构之景?”的疑问,进而“由此推断,此诗非‘登鹳雀楼’之作。”甚至回到关于《登鹳雀楼》的另一个历史疑案:此诗是王之涣所作吗?刘文最后下结论说:“总之,此诗既非王之涣所作,原题也非‘登鹳雀楼’。若刻意要寻找此‘楼’在现实中的所处,并以‘楼’再坐实诗中的‘山’,都只是徒劳。”这真是不拨乱还好,越拨乱越乱。</p><p class="ql-block"> 与刘宇耘先生捕风捉影的结论相比,我更相信沈括《梦溪笔谈》里的记载。沈括是北宋名臣,还是地理专家。他所在年代距王之涣所在年代约三百余年。到沈括这时,鹳雀楼已是天下名楼,唐宋诗词名家在鹳雀楼题诗题词成风。沈括曾从宋都汴京(今开封)出使辽国上京(今内蒙古巴林左旗),还被委以重任赴陕西延安抗击西夏。不论赴任还是战败被贬回朝,他的途经之地之一便是“河中府”,不管必经还是绕道,他不可能不去光顾鹳雀楼。事实上沈括确实登上了鹳雀楼,而且看到了许多名家的题诗,所以才在《梦溪笔谈》写下本文开首的那段话。可见《登鹳雀楼》诗作者是王之涣无疑,而且王之涣并非虚写其景。至于沈括把“王之涣”写成了“王文焕”,或属笔误。或者历经三百多年,题名笔画已不清晰导致。这恰恰说明该诗确为王之涣所作。</p><p class="ql-block"> 此为题外话。言归正传,还说“白日依山”的“山”。</p><p class="ql-block"> 二0二五年二月九日上午,我心怀仰慕和好奇,从西安北站乘复兴号动车专程去拜谒鹳雀楼。动车仅停大荔一站,一小时零六分钟到达永济北站。我没有在永济市和“河中府”蒲州镇停留,直奔鹳雀楼。新建的鹳雀楼为钢筋混凝土结构,外观三层四檐,总高近74米,仅塔座可能比古楼还高吧。鹳雀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无人机和成群的鸽子时而起飞,时而回落。我没有乘坐电梯,而是走楼梯逐层观赏。明知此楼非彼楼,仍恍若正沿着故人的足迹在攀登,时不时似乎听闻到诗人们低吟浅唱。尤其会想到王之涣和他的《登鹳雀楼》。</p><p class="ql-block"> 站在顶层南侧平台,尽管寒雾茫茫,但东边中条山和西边黄河依稀可见,果然是“前瞻中条,下瞰黄河”,其势壮阔辽远。难怪诗人们纷纷在此畅抒胸怀。站在鹳雀楼上,你就不会再说夕阳在中条山那边落下了。还要指出的是,黄河也并不是从这里“向东入海”,而是向南直下几十里,才在陕西潼关折东而去。</p><p class="ql-block"> 黄河西岸便是我的老家陕西大荔。我曾多次站在黄河岸边遥望鹳雀楼。</p><p class="ql-block"> 我故意问鹳雀楼景区一导游:“黄河对岸是哪里?”导游说:“陕西大荔。”又问:“白日依山的‘山’是什么山?”她说:“华山吧。”</p><p class="ql-block"> 我等到下午五点多钟,该是冬阳落山的时候了。可惜黄河西岸以及鹳雀楼西南方向四五十公里处的华山,全都隐没在浓雾里,浑然不见。太阳从厚雾里透出虚光,正从西南方向下落,那里正是华山以西。</p><p class="ql-block"> 那么,华山是“白日依山”的那座山吗?显然不是。不论面对巍巍中条(海拔1993.8米),还是险峻华山(海拔2154.9米),王之涣可能会吟出类似“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的诗句,绝不会去写“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知道面对崇山峻岭,再上十八层楼,也做不到“千里目”。</p><p class="ql-block"> 鹳雀楼以西果真没有山,“白日依山尽”果真是王之涣虚写出的晚景吗?非也!王之涣看到的是黄河对岸的铁镰山,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山。</p><p class="ql-block"> 铁镰山古称商颜山(见《史记.河渠书》),也叫长虹岭。铁镰山呈西南、东北走向,弯若镰刀,故得名铁镰山。铁镰山宽约一到五公里,横贯陕西大荔北部,西起洛河东岸,东至黄河老崖,绵延约三四十公里。虽为黄土台塬,但也沟壑纵横,塬崖壁立,峡谷幽深。铁镰山独踞大荔境内,大荔人习惯称其为父亲山。铁镰山上有“大荔人”、魏长城遗址。汉武帝时期启建的龙首渠,穿铁镰山而过。铁镰山与过境大荔的三河(洛河、渭河、黄河)或相依相偎,或遥相呼应,成为大荔独享的壮观景致。</p><p class="ql-block"> 位距铁镰山东端的大荔县高明镇,海拔530米,比黄河对岸的鹳雀楼所在地蒲州镇(海拔357米)高出173米。大西线(大同至西安北)高铁出大荔站向东北,自穿越铁镰山的金水沟崖壁进入隧道,约四五分钟出隧道,即是黄河西岸。一过黄河便到了永济北站。没有山高铁何必走隧道呢!</p><p class="ql-block"> 不过,高明镇在鹳雀楼正北偏西方向十多公里处,王之涣站在鹳雀楼上,不会看到落日在高明镇方向落下。高明镇处在铁镰山镰刀柄上。铁镰山自此向西北方向弯去,到了最西端的大荔县段家镇东高垣村,高度不减,海拔仍是530米,同样高出蒲州镇173米。东高垣村处在北纬34°36’,蒲州镇和古鹳雀楼处在北纬34°83’。可见铁镰山的刀头正好在蒲州镇和古鹳雀楼的正西方向。天日晴好时,东高垣人能望见黑黝黝的中条山。那么,在落日的映衬下,铁镰山的西段也会收入王之涣的眼底。而不高的铁镰山,也正好契合了王之涣此刻的心情——欲穷千里目。</p><p class="ql-block"> 那么,为什么千百年来铁镰山不被人们提及呢?因为铁镰山有名,而无名气。铁镰山只有大荔人知道,外地人即使看见铁镰山,也不视之为山。加之铁镰山无峰无岭,山顶平坦,远看犹如地平线,也难怪人们目中无山了。</p><p class="ql-block"> 王之涣知道铁镰山吗?王之涣到过铁镰山吗?无从查证。但也不能全然否定。据唐人靳能为王之涣所撰的墓志铭(《唐故文安郡文安县太原王府君墓志铭并序》)记载,王之涣是绛郡(今山西新绛县)人,祖籍晋阳(今山西太原市)。王之涣被人诬陷愤然去官,之后居家长达十五年。其间好游览山水,“遂化游青山”,“夹河数千里”。新绛县距“河中府”百多公里,那时鹳雀楼已声名远播,王之涣自然会慕名登楼。黄河对岸的陕西大荔春秋时期曾有一阵属晋国版图,晋文王重耳即位前被追杀,曾和介子推一众人逃亡到铁镰山北坡底的大荔迄北村,村民们善待保护了他们。人们以为介子推是晋国卿大夫,迄北村后改名为“卿避村”(“文革”中更名为育红村)。如果王之涣知道这段故事,也许会过黄河,沿铁镰山上走一趟,寻踪晋文王的足迹。自大荔北上百十里,陕西韩城有司马迁故居和司马迁祠,想必王之涣该是拜谒过的。再溯黄河而上便是壶口瀑布,好游山观水的王之涣没有不去的道理。这些当然只能去想象了。</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们知道了。唐朝某年,也许是公元741年,王之涣去世的前一年。这一年王之涣再得官职,任文安郡文安县(今河北文安县)令。官不大,有事做,他心情大好。应该是这一年的一个夏日黄昏(夏天的太阳在正西偏北方向落下),天气晴好,王之涣一身轻纱衣衫,再次登上鹳雀楼(也许是第一次)。他面西望去,目光先是落在南下的黄河水上。再一抬眼,一轮夕阳正映照在远处的浅山上——那便是铁镰山。一股诗情忽然袭上心头,王之涣念念有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撩起衣衫,收起扇子,快步向鹳雀楼顶层登去。</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二月十四日,王之涣在任上去世。但这首鼓舞人心的《登鹳雀楼》诗和他的名字,伴着那楼那水那山,永存人间。</p><p class="ql-block">2025年5月16日</p><p class="ql-block">贺西泉:陕西省大荔县贺家洼人,现居北京,当过民办老师,从军二十四年,后经商。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永别的时候》(各新华书店、石家庄秋林书城、京东、天猫、淘宝、小红书有售)。</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