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页间的光

云南若水

　　张叔查出帕金森病那天，左手总不听话地打颤。他蹲在小区花坛边抽烟，烟灰抖落在月季叶上，忽然问我："都说人活一口气，我这手抖成这样，还看啥书？"

　　这话让我想起隔壁王伯。中风瘫在床上那会儿，眼睛都雾蒙蒙的，还天天背《大观楼长联》。家里人说他犯傻，他总念叨："身子动不了，心还能爬山。"

　　帕金森病人的苦，外人只能看见三分。手抖得夹不住菜，夜里翻身像推磨盘，这些皮肉苦还能熬。真正磨人的，是看着自己成了拖累的悲，是半夜惊醒时喘不上气的怕。这时候，一本翻旧的书倒成了救命的草。

　　张叔开始读《病隙碎笔》。史铁生写："皈依不在天上，在走路时踩稳的每个脚印。"他扶着老花镜，手掌压着书页不让抖，读到这句突然笑："这瘫了二十年的老哥还能琢磨这些，我倒像哭奶的娃。"后来他床头堆的书越来越高，从汪曾祺的咸鸭蛋说到杨绛的"坐在人生边上看戏"，他说："书页里熬着中药香。"

　　读书止不住手抖，却能让钟摆走得慢些。早晨穿衣要磨半小时，翻两页《平凡的世界》就成了量时间的尺；咽药片喉咙发紧，默念"一蓑烟雨任平生"竟比温水顺溜。有帕友跟我说："从前怕命短，现在怕活得薄。"

　　中医说帕金森病是"风症"，书页掀起的微风正好镇住乱窜的邪风。有人读《活着》，在福贵命里照见自己的硬骨头；有人读《相约星期二》，跟着老教授学怎么喘气。张叔最近捧着《我与地坛》，在斑驳红墙和野草堆里，瞧见了所有慢病病人的影子——那种蔫巴巴却死命长的劲儿。

　　上周见张叔在小区长椅上教孙子念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童音脆生生落在他发抖的手心，蓝花楹絮扑在卷边的书页上。他仰头眯着眼："现在不怕手晃，至少能给娃娃指指书里的好景。"

　　生死大事，落在纸上不过几行墨。身子越沉，魂儿倒能在字缝里飘起来。

帕金森病人当然要读书，不为功名，只为在病痛日子里，护住心里那盏灯火。

文字：云南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