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山里的老辈人说,人参是会行走的灵物,须得用红绳系住,才肯乖乖随你回家。我听后只觉好笑,以为这不过是哄孩子的戏言。然而十岁那年,我竟真的在林中遇见了一株人参。那是一株细茎顶着三片小叶的人参,正从腐叶堆里探头探脑。我慌得连红绳也忘了准备,徒手便刨起来,指甲缝里嵌满了黑泥,最终掘出了一截小指粗细的根须。</p><p class="ql-block"> 今日看电视里播放的《瑞草之首·人参》,镜头扫过长白山皑皑雪峰,忽然就让我想起了那年腹泻的情景。旁白说人参“味甘微寒”,我却记得舌尖先触到的是刺骨的涩,像咬破了未熟的柿子,涩得舌根发硬。电视里老采参人腰系铜铃,手持鹿骨钎子,在雪地里蹒跚的模样,与记忆中的王掌柜重叠在一起——他们都说着“五叶初成椵树阴”之类的口诀,只是王掌柜的黄牙间总沾着韭菜叶。</p><p class="ql-block"> 不及归家,我便就着山泉囫囵吞下那株人参。那味道先是涩,继而苦,最后泛起古怪的甜。未及山脚,腹中便翻江倒海,蹲在溪边泻了半日。后来才知,那不过是寻常的商陆,乡人唤作“假人参”的玩意儿。纪录片里专家正用镊子夹着切片讲解“芦碗排列”,我忽然记起邻居老伯煨参时,参片上那些凹凸的圈纹,像老树桩上的年轮。</p><p class="ql-block"> 二十年后登长白山,见漫山遍野都是塑料棚,人参如萝卜般成排栽着。穿蓝布褂的老汉蹲在路边,面前摆着红绳捆扎的参包。“野生的,”他眨着浑浊的眼睛,“三十年才长拇指大。”我掏出三张红票子,换回个锦盒。荧幕上此刻闪过韩国人参公社的流水线,机械臂正将整支人参压进铁罐。解说道“传统与现代交融”时,我的锦盒正在书柜顶上霉变,绿毛长得像老汉的眉毛。</p><p class="ql-block"> 倒是记得邻居那位大伯的土法子。冬日清晨,他总把参片搁在粗瓷碗底,注满米酒,坐进灶膛余烬里煨。蒸汽携着药香钻出厨房,把整间土屋熏得暖融融的。纪录片里出现相似的陶罐,弹幕立刻飘过“求同款链接”。我盯着自己刚下单的电动参茶壶,玻璃壶身上映出变形的脸。</p><p class="ql-block"> 药店王掌柜有本发黄的《参谱》,内绘人参百态。最奇是幅“参童图”,根须化作四肢,顶芽变作总角,在月光下追逐萤火。电视里播到参农祭山神的片段,弹幕都在笑“封建迷信”,却没人注意神龛前那根红绳,和王掌柜系在玻璃罐上的一模一样。</p><p class="ql-block"> 前年回乡,见后山架起“人参产业园”的招牌。穿白大褂的年轻人领着游客,讲解“皂苷含量”“活性成分”。此刻纪录片正展示色谱分析仪,曲线图上跳动的峰值,让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参须,在酒瓶里微微颤动。</p><p class="ql-block"> 城里白领们开始追捧参粉胶囊,咖啡店推出人参拿铁。我买过一杯,甜得发腻,倒像小时候偷吃的咳嗽糖浆。电视切换到广告时段,明星端着“人参活力饮”微笑,背景是数字“38%皂苷提升”。办公桌上那盆水培人参,根须在营养液里缓慢生长,像极了纪录片快放镜头下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昨夜梦见山涧旁站着个红衣小儿,腰间系着褪色的红绳。醒来发现纪录片已播到片尾,字幕滚动着学术顾问名单。阳台玻璃瓶里的人参新芽在夜色中泛着荧光,像电视屏幕最后的余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