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爱才有花径成溪

子硕

五月已是初夏，植物由盛花期渐渐转入枝干生长季。在这“绿肥红瘦”的季节里，我家的花确春依旧，夏正浓，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这场由石斛主导的盛景，不是寥寥无几的“墙角数枝梅”那样的独舞或独奏，而是一曲次第交织的交响乐，每一朵花都踩着季节的节拍，在时光里酿出独属的芬芳。



最早登场的是素色麝香石斛，白色的花瓣像《天鹅湖》的舞者。而每一朵花瓣又都是欲望十足的舞裙，撕掉叶子的遮挡，争夺绽放的空间。在密密麻麻的花丛里，顶端的花苞像裹着白纱的领舞者。清晨当我走近窗前，它们踮起了脚尖——扭曲的花瓣如旋转的裙子，露出深紫色的花斑，就像是谁在白玉盏里点了两滴紫檀墨。这花最妙的是香气，似有若无地弥漫着，妻子说，清晨梳头时，发际都会染上一缕若隐若现的清香，仿佛把整个春天的清香都别在了鬓角。



当素色麝香石斛正在绽放时，红色金钗石斛已悄然崭露头角。它的花瓣是热烈的朱砂红，边缘却泛着一圈红的发紫的线，就像是被夕阳吻过的痕迹。粉色金钗石斛则更添了几分羞怯，花瓣从基部的浅白渐变为边缘的嫩粉，像是少女脸上未褪的红晕。这两种石斛放在一起，总是并肩而立，红的热烈，粉的婉约，远远望去，像极了古时女子鬓边的两支金步摇，风过时轻轻颤动，连窗台上的布偶猫都跟着晃起了脑袋。我也似乎品出了为什么叫“金钗”这个名字。





要说最具野趣的，当属黑金石斛。它的杆子不像别的石斛那般挺直粗壮，而是细长的茎秆带着几分随性的弯曲，像是被春风揉皱的绿丝带。可一旦开花，却叫人挪不开眼——密密麻麻的奶白色小花缀满枝头，花尖染着一抹淡淡的紫，像是毛笔尖轻轻蘸了颜料，在花瓣上点了一下——卖花的人称之“点角”。黑金量多得热闹，远远看去，整株石斛像是覆了一层落雪，凑近了才发现，每朵小花都仰着小脸，红色的花芯在阳光里笑得灿烂美丽。



鼓槌石斛总是在五月份中下旬才慢慢登场，把花事推向高潮。它的径中间粗两端细，花苞圆鼓鼓的，像极了挂在枝头的小金锤。几天没见，某天清晨忽然绽开，金黄色的花瓣舒展如蝶翼，花心却是深栗色，像是藏着一颗甜甜蜜蜜的巧克力做的心。得确有巧克力味道，它分泌出的花汁，比蜂蜜还要香甜。乐山卖花的徐老板说，我在卖出去之前都要舔干净它的花汁。这花的香味最是霸道，你站在窗台边深吸一口气，浓郁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连路过窗台的蜜蜂都要在花前打几个转，像是被这香气灌醉了一般。



古往今来，世人总爱把松竹梅兰喻为君子，因其或傲、或幽、或坚、或逸，暗合了文人墨客的精神图腾。《离骚》见屈子“纫秋兰以为佩”，便觉兰草必是清高孤洁之物，于是从网上求得几盆莲瓣素心兰，日日躬身殷勤浇灌。但是，只见兰叶葱茏，却始终不见花苞一个。后来才知，兰草是需经冬寒的“春化”方能孕蕾，而我居处的暖气，终究是负了它的花期。

虽不敢自诩为君子，但爱松竹梅兰之心还是有。去年秋季转而养了一株姬竹石斛，只是因为初见时茎节分明，叶细色翠，形非常像竹子。谁知初夏花开，鹅黄色的花瓣如金箔裁剪，层层叠叠绽于竹节之间，明艳而不俗媚。这姬竹石斛偏要逆了常理——它花开时，竹茎未枯反愈显劲挺，那簇簇黄花如金铃摇风，倒像是给苍竹系上了吉庆的彩幡。原来真正的风雅，从来不是困守成规的摹古，而是在自然的启示中，看见每一种生命独特的光芒。



最让我期待的是蜻蜓石斛，一枝枝花茎从叶间斜斜逸出，花瓣舒展开来如素绢裁就，色泽是淡得近乎透明的米白，似浸透了岁月的宣纸，泛着古朴的雅韵。最妙的是花心两点墨色，凝然如蜻蜓驻足，于素白之上点染出灵动意趣。这抹不事张扬的色彩，虽无红的炽烈、黄的明快，却自有一番洗尽铅华的静美，像极了文人案头那幅未题款的水墨画，留白处皆是诗意。如果我有大哥万分之一书法功底，定会在每片花瓣上都写上几个小字，待花落成溪时就铺成了诗篇。



如今再看看这案头的石斛，忽然懂得它们为何让我如此钟情。蜻蜓石斛的素淡，是删繁就简的文人意趣；姬竹石斛的明丽，是打破窠臼的生命张力……它们既承继了传统草木的精神脉络，又以独特的姿态重新诠释了自然之美。正如文人笔下的山水，既有“留白”的含蓄，亦有“重彩”的热烈，天地间万千草木，原是自然挥毫泼墨的生动画卷，每一笔都值得细品。



整个春季和夏初，窗台上的石斛就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却又不是简简单单的更替。素色麝香石斛的白花还未凋零，金钗石斛的红粉已争相绽放；黑金石斛的“雪落”正盛，鼓槌石斛的“金锤”已挂满枝头。它们像是被春天指挥着的合唱团，有的唱着清亮的高音，有的哼着深沉的低音，层层叠叠的花色与香气交织在一起，在窗台上织出了一幅会呼吸的画。



都说石斛花期长，可我更爱它们这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热闹。不是首尾相连的接力，而是重叠着的绚烂，就像生活里那些美好的瞬间，总在不经意间层层堆叠，让人在某个清晨忽然惊觉，原来幸福早已开满了窗棂。当五月的阳光穿过花叶，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总会想起埋下第一株石斛时的心情——原来等待一场花开，就是等待时光把平凡的日子酿成诗啊。





话又说回来，花绽放的如此之美，终究是需要更多的爱意。案头的檀香石斛便是如此——光秃秃的茎秆孤伶伶立地站在华丽的青瓷盆里，连一片花苞的影子都寻不见。这是因为去年冬天，我把它放在阴暗冰冷的楼道，让它错过了整整一季的暖阳与温度。



我看着它蔫蔫的模样，小爱音箱弥漫着《彩云追月》的低弱琴声，忽然想起那位钢琴王子。花都有共同的生理习性和独特的个性，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频道。道法自然，我唯有去俯下身来，聆听自然法则，才有花径成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