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散文）

安宝平

出征（散文）

入伍通知书上明明白白印着1977年1月15日的日期，可十月的一个深夜，我突然接到了提前出发的命令。

没有大红绸缎的光荣花别在胸前，指尖抚过那页盖着鲜红印章的薄纸时，十八岁的胸膛里仍翻涌着灼人的热浪——终于，我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了。

村支书田泽和团支书王秀荣得知我即将启程，踩着深秋的露水赶来送行。他们往我手里塞了本硬壳封面的蓝色日记本，烫金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在微弱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块烧暖的火炭。

"到了部队好好干，早日把立功喜报捎回来。"王秀荣的话带着针线般的细密劲道，直直缝进我年轻的骨血里。

要去的部队始终蒙着层神秘感。带兵首长只说"北京总参"，这四个字让我心跳得厉害——那是祖国的心脏，是每个中国人梦里都想奔赴的地方。

参军的筛选严得像老人们说的"选御林军"。体检时，医生的手电筒光锥扫过瞳孔，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里藏着的紧张都被照得透亮。公社大院的老槐树下，武装部王部长的手掌拍在我肩上："整个公社就挑中你一个。"

槐树叶扑簌簌落在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上，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棵能扛住北风的白杨树。

出发的时刻终究来了。怀着对故土的万千眷恋，我即将离开这片生养了十八年的土地，不知归期几何，泪水在眼眶里不住打转。

天地冻成了青灰色的铁块，凌晨一点，父亲推出那辆二八加重自行车，姨父和表姐也推来新买的"飞鸽"。车后座捆着我的铺盖卷，粗麻绳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像道割开夜色的刀疤。妹妹把煮熟的鸡蛋塞进我的帆布兜，蛋壳上还沾着灶膛里的草木灰，带着柴火的余温。

"哥，到了部队别想家。"

她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层薄霜，像春寒里第一朵落在枝桠的雪花，转瞬就化在浓稠的夜色里。

四辆自行车碾过结着薄冰的田埂，车轮碾过水库冰面时，碎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像有人嚼碎了一把散落的星星。寒风如刀割面，父亲的棉手套破了洞，露出的指尖冻得通红，我坐在后座上，紧紧搂着他厚实的腰，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体温——那是比任何御寒衣物都温暖的存在。

姨父的新车在冰面上突然打滑，连人带车摔进雪窝，车铃铛摔得变了调，叮叮当当响得不成样子。他却笑着拍打车把上的冰碴："没事，这车子也算经历过'实战考验了。"他的笑声惊起几只蛰伏的田鼠，在雪地上留下细碎的脚印。

凌晨三点的岳各庄货场，铁轨在夜色里延伸成两道模糊的黑线，像大地睁开的一双沉默的眼睛。

月台上挤满了穿军装的新兵，绿色的背包带在胸前交叉，像新生的枝桠在寒风里挺立。

我摸着日记本内页，忽然触到一片粗糙的纸角——是妹妹用铅笔写的"加油"，字迹被蹭得有些模糊，却像揣着一团小火苗，在指腹下发烫。

五点的集合哨声撞碎晨雾，东方泛起蟹壳青的天光。带兵首长的点名声如铜钟敲响，惊飞了货场屋顶的麻雀，也惊起我心头细密的震颤。我忽然想起昨晚收拾行李时，父亲蹲在炕沿上，用锥子在我的搪瓷缸底刻下"安"字的场景。铁屑落在他粗粝的手掌里，像撒了把碎钻，在灯下闪着细碎的光。此刻这只搪瓷缸正随着背包带晃动，缸底的"安"字贴着我的脊梁，像块烧暖的火炭，熨贴着离家的不安。

火车汽笛响起时，妹妹突然在人群外举起手，一块红手绢在风里飘成一朵颤抖的花——那是她攒了半年布票才买到的花布。父亲和姨父的身影在月台上越来越小，却始终保持着挥手的姿势，像两棵扎根在水泥地里的老槐树，把牵挂都凝在伸展的枝桠上。

车轮开始转动，货场的灯光像退潮的海水般次第熄灭。我摸出日记本，借着手电筒的光在第一页写下："1976年10月20日，晴。火车朝着北京开去，我的影子终于要在更广阔的土地上生长了。"

铁轨在晨光中闪着银链般的光，北方的原野正从冬眠中睁开眼睛。车窗外掠过的雪野渐渐模糊成一片白，可我知道，这个十八岁的冬夜早已刻进生命：那些在冰面上摔过的跤，在寒风里传递的温暖，在日记本里藏着的期许，还有搪瓷缸底那个沉甸甸的"安"字，都将成为我胸前永不褪色的光荣花。

火车越开越快，载着我的憧憬，载着整个村庄的希望，朝着地平线那头的春天，昂首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