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记忆

杜清闲

黄土高原的褶皱里，藏着我的子洲。这地方不甚大，山峁起伏，沟壑纵横，人烟稀薄如秋后的枣树叶子。然而，它竟在我的记忆里生了根，且不时伸出几条须来，缠绕我的梦境。

记得幼时，常随爷爷上山。山不甚高，却陡得很。爷爷背着手，腰弯得像张拉满的弓，一步一步向山顶挪。我那时腿脚灵便，蹦跳着向前，不多时便将他甩在身后。回头望去，爷爷的身影小如黑豆，在黄土坡上缓缓蠕动。山风猎猎，卷起他褪色的蓝布衫子，活像一面残破的旗。

"慢些走！"爷爷在身后喊，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我立在山顶，极目四望。山连着山，峁接着峁，黄土的波浪一直滚到天边。天是极蓝的，蓝得发脆，仿佛一碰就会碎落下来。偶有老鹰盘旋，影子掠过山坡，倏忽便不见了。山下的村落，不过是几孔窑洞，歪歪斜斜地贴在坡上，像被随手扔下的几颗黑棋子。

爷爷终于爬上来，喘着粗气坐在一块青石上。他从怀里掏出烟袋，慢条斯理地装烟。我蹲在一旁，看他把烟叶揉碎，填入烟锅，再用拇指压实。火柴划亮的瞬间，我瞧见他皱纹里的尘土，和眼角堆积的疲惫。

"这山，我爬了一辈子。"爷爷吐出一口烟，烟圈很快被风吹散。

我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顾低头寻找形状奇特的石头。黄土里埋着许多这样的石头，有的像鸟，有的像兽，更多的是什么都不像的。我把它们装进口袋，沉甸甸的，走起路来哗啦作响。

回家的路上，爷爷讲起他年轻时的事。说那时山上还有狼，夜里常听见嚎叫；说有一年大旱，井水干了，人们要走十几里路去驮水；说谁家的女子为了一口吃的，嫁到了山那边，再没回来过。这些故事在我听来，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事。

村口的老槐树下，常聚集着几个老人。他们或蹲或坐，抽着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话题无非是今年的雨水，谁家的收成，或是某处传来的新鲜事。我经过时，他们会停下来，用浑浊的目光打量我，然后继续他们缓慢的谈话。他们的脸像风干的枣子，皱纹里积满了黄土。

冬日里，窑洞内暖烘烘的。灶火烧得旺，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奶奶坐在炕上纳鞋底，针线在她粗糙的手指间穿梭。我趴在窗台上，看窗棂上的冰花慢慢融化，变成一道道细流，在玻璃上蜿蜒。院里的枣树挂着零星的雪，枝丫黑瘦，刺向灰白的天空。

正月里，村里会闹秧歌。锣鼓一响，人们便从四面八方聚来。秧歌队的人穿着彩衣，脸上涂得红红绿绿，在村中的空地上扭来扭去。围观的人笑着，议论着，孩子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这大约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了。然而热闹过后，村子又陷入惯常的寂静，只有风在沟壑间呜咽。

后来我离开了子洲，去到很远的地方。偶尔回去，发现山还是那些山，峁还是那些峁，只是人少了。许多窑洞废弃了，门窗洞开，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老槐树下再没有聚集的老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躺进了山上的黄土里。爷爷的烟袋还挂在墙上，落满了灰尘。

今年回去，正逢五一。我上山扫墓，看见坟头新添了几处。纸灰被风卷起，在空中打转，许久才落下。站在山上望去，沟壑间的梯田依然整齐，只是耕种的人更少了。远处的高速公路像一条银色的带子，绕过群山，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我想起爷爷说过的话：这山，他爬了一辈子。如今他长眠于此，而山依然在，沉默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

看着女儿爬上爬下，她爷爷喊着:“小心点！”，也许这就是人生，活着的意义。

子洲的记忆，便是如此。它不繁华，不喧闹，甚至称不上美丽。但它就在那里，像黄土高原上的一块石头，粗糙，坚硬，沉默。